寄生蟹

文/王维洲

    寄生蟹是一种非常可怜的海洋生物。

    我最初在海边发现它，完全出于偶然。当时，我只是喜欢那些种种斑纹，种种色彩，种种凸凹回环状态的海螺。

    奇怪的是，无论我捡起哪一样海螺，里面都没有它本身的那种白色软体伸缩性肉质，都是空壳。当再稍加留意时，却发现里面有一个黑色小动物窜进窜出。

    这小动物非常敏捷，出来时便伸出又长又尖的爪子。我真糊涂了，难道美丽的小海螺里会有这种怪物么？

    一位熟悉海上生活的老人告诉我，这隐藏在螺壳里的小生物，便是寄生蟹。

    寄生蟹在海边的水里出生以后，便过着躲来躲去的偷生的日子。直到它们寻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小小空螺壳，才钻进去过起安稳的日子来。

    这小小的海洋生物，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

    它们有的“借住”在一个极小的螺壳里，自己却长得腰肥体大，爬起来就像一个背着小包袱的大个子偷儿，显得愚拙可笑；有的又“投宿”在一个过大的螺壳里，像一个背负着大房子的小乌龟，爬行起来摇摇晃晃，艰难之至。

    它们的生活，实在太尴尬，不是为壳所限，便是为壳所累。

    有时，它们也能调换到适应身体大小的螺壳，但这要在很艰难的寻找中等待机会。

    有时，亦从螺壳里抡出一大一小两把螯钳，当做板斧，劫取一点浮游生物或苔绿，便又匆匆缩进螺壳深处去了。

    然后它大约会在内中窃喜。以为这种微不足道的获取，就是海上的勇士生涯了。

    它们从壳里窜进窜出时敏捷得像贼。这种鬼鬼祟祟的掠取方式，是为了怕暴露自己猥琐怯懦的本相：藏在螺壳深处那退化了的附肢，那软塌塌不经一触的腹部，是它不敢见世面的致命处。它需要作姿演戏，赫然给人以一只堂堂海螺的形象，而且挥舞着板斧，很迷惑人呢。

    我曾把一只抡着斧头向我袭来的寄生蟹揪住，不许它缩回去，并打算拉它出来，看看它完整的本体。不料，竟把它拉断了。

    它们为什么宁死也不出来呢？原来那懒惰的下体，已经臃肿得胀满了那废壳的螺旋巷道。大多数肢足都已退化，只用最后的一只紧紧抠住螺尖，像不要命了似地勾着。一旦逼它出来，便只有裂身而亡。

    它永远缩着过日子。当那个螺壳被海浪抛上遥远的岸上，而它羸弱的体力又无术爬回水边时，便不顾一切地伸出了身子，这时才企图不顾一切地弃壳逃生，却已因为体胖而积重难返，脱身不能。

    于是它只有挺出渴望逃生的上身，晃动着一对乞求的眼睛，在壳口处饥寒交迫地干死了。

    这些寄生蟹，无意于也没有勇气像个真正的海螺一样居身大海深处，在那种惊天动地的海洋运动中奋力生长，维持其壮观的生活及鲜艳瞩目的色彩。

    我捡到的每一只寄生蟹壳，都失去了生命活力，色彩暗淡，斑痕累累，表面无光，日渐腐破了。

    寄生蟹的学名是寄生虾。其实它是介于虾与蟹之间的一种肢节动物。在漫长的生物演化进程中，它本来可以成为游动灵活的虾，或者成为披挂着自己铠甲的蟹，只是由于它寻到了现成的安乐窝，满足于暂时的苟安，便成为这副模样了。

    它依赖螺壳而生，也负着螺壳而死。除了那拣拾来的空螺壳，便没有了自己。

    寄生蟹是非常可怜的。可怜就可怜在它选择的生活方式。

    原载《文学家》杂志，武汉新作家创编院推荐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