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反身录(08)论语反身录——为政篇第二
(2017-11-03 10:43:03)分类: 李颙集 |
为政以德者,是以实心行实政,如以关雎、麟趾之意,行周官之法是也。夫岂高拱深宫,民自化哉!注内无为而治,要善看。
清心寡欲以正身,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此无为而天下归之也。
思无邪之旨,非孔子拈出以示人,不几使三百篇之诗,将与后世徐、庾、沈、宋之诗,同类而并观也哉!
知一部诗经只一思无邪,则知六经皆所以存天理也。
六经皆古圣贤救世之言,凡一字一句,无非为后人身心性命而设。今人只当文字读去,不体认古人立言命意之旨,所以白首穷经,而究无益于自己身心性命也。即如诗之为教,原是教人法其所宜法,而戒其所宜戒,为善去恶,思不至于有邪耳,故曰诗以道性情。若徒诵其篇章之多,善无所劝,而恶无所惩,则是养性情者,反有以累性情矣。
学问全在心上用功,矩上操存。学焉而不在心上用工,便失之浮泛;用工而不在矩上操存,便无所持循。心不踰矩,虽在力到功深之后,而其志期于不踰矩,实在命意发端之初。譬之射然,学射之初,固不能中的,若志不在的,亦将何凭发矢?惟其志期中的,则习射之久,庶几一一中的。夫子十五志学,即志此不踰矩之学;三十而立,是大立小不夺,是非无以摇也;四十而不惑,是吾心固有之理,见之透而无复有疑也;五十而知天命,乃心与理融,洞然于心所自出之原也;六十耳顺,则声入心通,人之言语、物之鸣音接于耳者,无不触其机而豁然契于心也;七十从心不踰矩,任心而动,自不越乎范围。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绝无意必固我之私。心即矩,而矩即心,义精仁熟,学成而志遂矣。
人人有是心,心心有是矩,夫子不过先得人心之同然耳。然人虽同有是心,而人多不肯志学,即号为有志于学者,又多舍心言学,稍知求心者,又往往舍矩言心,惑也久矣!
此章真夫子一生年谱也。自叙进学次第,绝口不及官阀履历、事业删述,可见圣人一生所重,惟在于学,所学惟在于心,他非所与焉。盖内重则外自轻,所性不存故也。由此以观,吾人亦可以知所从事矣。事业系乎所遇,量而后入,著述生于明备(明确完备)之后,无烦再赘,夫何容心焉!
子有身,而父母惟其疾之忧,子心已不堪自问,若不能自谨而或有以致疾,则不孝之罪,愈无以自解矣。故恒居须体父母之心,节饮食,寡嗜欲,慎起居,凡百自爱,必不使不谨不调,上贻亲忧。
父母所忧,不仅在饥寒劳役之失调,凡德不加进,业不加修,远正狎邪,交非其人,疏于检身,言行有疵,莫非是疾。知得是疾,护得此身,始慰得父母,始不愧孝子,否则,纵身不夭札,而辱身失行,播恶遗臭,不几贻父母之大忧哉?
人子不能谨身修行,以贻父母忧,是必病狂丧心之人。不然独非人子,宁独无心,何忍纵欲败度,丧身辱宗,重戾父母之心耶?
为人父母者,惟子疾是忧;吾不知今之为人子者,亦曾忧父母之疾如父母之忧己者乎?
不敬,非必形之声色言辞,只一念不诚,便是不敬。嗟乎!亲恩罔极,为子者竭终身之心力而报之,尚恐其多遗憾,亦何忍以一时之不谨,致自陷于养父母如养犬马,蹈此大不孝之罪也耶?吾人须谨之又谨。
子于父母,无所解于其心者也。谁无明发之怀(诗·小宛: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一夜睡不着,把父母怀念),孰无劬劳之报(诗·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大太辛劳!想报爹妈大恩德,没想到老天降灾祸),然或敬养兼隆,而乏怡怡婉顺之实,致父母心弗安而意弗愉,承欢之谓何?古今咸称老莱之孝,以其爱亲肫挚,情见乎色,常得父母之欢心故也。今吾人虽不可袭其迹,不可不心其心,有其心斯有其色,吾父母自心安意愉。夫是之谓承欢膝下,夫是之谓根心真孝。
服劳奉养,古人尚不以为孝,若并服劳奉养而有遗憾,罪通于天矣!
问孝四章,乃事亲金镜,吾人欲尽子职,宜大书侍右,触目警心,仍不时向执馈之妇宣说,使知所戒。
大凡聪明自用者,必不足以入道,颜子唯其如愚,所以能于仁不违。
大聪明似愚,愚而不愚;小聪明不愚,不愚而愚。大聪明黜聪堕明,知解尽忘,本心既空,受教有其地;小聪明矜聪恃明,知解纠缠,心体未空,入道无其几。同之如愚,正同之聪明绝人,受教有地,入道有机处;夫子不容不喜,不容不言;言之不容不久,乃可以言而言也。言苟当可,虽千言不为多;言未当可,即一言亦为多。此夫子所以于回终日言,于赐欲无言也。盖回之听言而悟,超语言文字之外;赐之听言而识,囿语言文字之中。悟超言外,因言可以悟道;识囿言中,则因言反有以障道。
言在无言处,方知道在心。赐若悟此,则亦默识心融,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便是亦足以发,又何患小子无述?
颜如愚,所以具体夫子之道;曾惟鲁,所以卒传夫子之道。吾人如果有志于道,须希颜之愚,为曾之鲁,庶有入机。
明道先生坐如泥塑,庶几颜子。
吾人生二千载之下,不获亲炙颜子,玩不违如愚一语,恍若睹其遗像,不觉口耳尽丧,心形俱肃,然后知平日之所以喋喋论辨、孜孜发明者,特浅乎小慧,道听途说,视颜之潜体默会、不言而喻,贤不肖之相去何啻天渊!此不愚正所以为愚也。
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在当日为子贡顶门针,在今日为吾人对症药也,猛然一省,请事斯语。
知得先行后言是君子,则知能言而行不逮者为小人矣。
一友语及君子周而不比章,因告之曰:君子视万物犹一体,故爱无不溥,无所为而为也。即时而有好有恶,而好恶一出于公,好善固是爱,恶恶亦是爱,盖侯明挞记(古代刑法名,用竹条或木棍打人),无非欲其并生于天地间,而不至长为弃人也。小人非无所爱,而所爱惟徇一己之私,有所为而为也。同己则狎暱亲密,绸缪汲引;异己则秦越相视,阴肆排诋,必使之无所容而后已。是故有君子之爱,则福及群生,人人得所,而朝野有赖;有小人之爱,则朋比作祟,党同伐异,而祸延人国。汉唐宋明君子小人之周比,其已然之效,盖可见矣。君子小人,达而在上如此,其在下也亦然:君子居乡,则爱溥一乡,而一乡蒙其庥;小人居乡,则阿其所好,而一乡被其蠹。有为无为,公私异同,始于一心之微,关乎世道之大,吾人不可不研几而致审也。否则昧天理之公,而流于人欲之私,处人接物将有愧于君子,同于小人而不自觉者矣!
古者道德一而风俗同,师无异指,学无异术,无希阔辽绝、玄妙可喜之论滑汨其间,咸有以全乎知能之良,而循乎纲常彝纪之分,民协其中,世登上理。三代之衰,道术不一,学始多歧,贼德败义,渐以成俗。孔子惕然有感,故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其所以为人心世道之防者至矣!虽未明指其开端之人,然而恶乡愿之乱德,三致意焉。是孔子同时异端,盖即乡愿也;战国异端,则告子、许行、庄周、邹衍、邓析、公孙龙子之属,纷纷藉藉(形容众多而杂乱的样子),所在争鸣,而杨朱、墨翟为我、兼爱之说,尤为世所宗尚。孟子目击其弊,以为生心害政,烈于洪水,辞而辟之,其说始熄。汉唐以来,异端托老氏以行世,若魏伯阳之仙术、张道陵之符籙,皆足以蛊人心志。而释氏五宗云布,禅风盛兴,卑者惑于罪福,高者醉于机锋,率天下之人弃实崇虚,披靡失中,其为害何可胜言?程朱从而辟之,人始晓然于是非邪正之归。今其说虽未尽熄,要之不至生心害政;其生心害政,惟吾儒中之异端为然。盖吾儒之学,其端肇自孔子,思孟阐绎,程朱表章,载之四书者备矣,无非欲人全其固有之良,成己成物,济世而安民也(人之所以与天、地并列而为三才之一,以此也)。吾人读之,果是体是遵,全其固有之良乎?果人己兼成、康济民生乎?否则止以荣肥为计,其发端起念,迥异乎此,与四书所载,判然不同,非吾儒中之异端而何?生于其心,害于其事,发于其事,害于其政,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程子以佛、老之害甚于杨墨,其言有云: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辨。余亦云:儒外异端之害浅而易辟,儒中异端之害深而难距。噫,吾末如之何也已!
问:驰心于词章名利,明悖四书,固自异于吾儒之实,间有觉其非而志耻同乎流俗,反经兴行,究心理学者,所在亦不乏人。曰:理者,人心固有之天理,即愚夫愚妇一念之良也,圣之所以圣,贤之所以贤,亦不过率其与愚夫愚妇同然之良而已,此中庸平常之道也。乃世之究心理学者,多舍日用平常而穷玄极赜,索之无何有之乡。谓之反经(归于常道、常理),而实异于经;谓之兴行,而实不同于日用平常之行。其发端起念,固卓出流俗词章之上;而流荡失中,究异于四书平实之旨,是亦理学中之异端也。故学焉而与愚夫愚妇同者,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者,是谓异端。
子路勇于为善,所欠者知耳。平日非无所谓知,然不过闻见择识、外来填塞之知,原非自性本有之良。夫子诲之以“是知也”,是就一念独觉之良,指出本面,令其自识家珍;此知既明,则知其所知,固是此知,而知其所不知,亦是此知。盖资于闻见者,有知有不知,而此知则无不知,乃吾人一生梦觉关也,既觉则无复梦矣。
千圣相传,只是此知,吾人之所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者,惟求此知。此知未明,终是冥行;此知既明,才得到家。此知未明,学问无主;此知既明,学有主人。此知未明,藉闻见以求入门;此知既明,则开门即是闭门人。此知未明,终日帮补凑合于外,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kuài)非不皆盈,然而无本,终是易涸;此知既明,犹水之有本,源泉混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耳目手足之所以作主者,此知也,虚灵不昧,肆应(才具开展,能得宜的广泛应付)无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清水朗鉴不足以喻其明。人人本来如是,而人人不自知其如是,此之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子张学干禄,非必如后人之营营于富贵利达,习干时(求合于时世)之策,奏(封建时代臣子对皇帝陈述意见或说明事情)治平之略,仆仆自售也。盖亦多闻多见以精业,谨言慎行以立德,冀乡举里推以见用于时,试其所学耳。夫子以其有所为而为,恐其外驰,教其阙疑阙殆、寡尤寡悔,无所为而为,一味务实;实至禄随,天爵修而人爵自从,不待于干。后世则自童子时,所志即在利禄,所务惟在辞章,于谨言慎行、修身立德之道,咸以为迂,绝口不一语及。凡性鉴、衍义切要有关之书,未尝略一寓目,惟恐有妨于举业,即本经亦在所忽。惟取近今中选之文,讽诵摹倣,以希科第,投牒自荐,奔竞成习。古人修之家者,犹往往坏之天子之廷;况未尝修之家,而欲其出而不坏,难矣!
人之立身,言与行而已。言慎则不招尤,行慎则不招悔,无尤无悔,品始不差,一有玷阙,他长莫赎。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修身须先谨言,心者,身之主宰;口者,心之藩篱。藩篱不守,主宰空存,故守口乃所以守心。
凡言不但无补于身心者当慎,即有补于身心而躬所未逮,亦当羞涩其口而致慎。即躬行心得之余,借言以明道淑人,而所遇非可言之人,亦当慎而又慎,或不得已而言,言贵有节。
人苟好恶公,用舍当,为君则兆民服,为大臣则同列服,处一乡则一乡人服,处一家则一家人服。
举错当与不当,关国家治乱、世运否泰。当则君子进而小人退,众正盈朝,拨乱返治,世运自泰;否则小人进而君子退,群小用事,酿治为乱,世运日否。诸葛武侯有云: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言言痛切,可作此章翼注,人君当揭座右。
人之于信,犹水火金木之于土,水火金木无土则无由生,人而无信则无以立。
千虚不博一实,言一有不实,后虽有诚实之言,亦无人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