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美国侨报，文学天地）

从前，音乐对于我只是一片浑沌世界。认识了W君以后，浑沌世界才云开日出，看见了蔚蓝的天空和皑皑的雪峰，听见了春风秋雨和潺潺流水的声音，音乐从此呈现它的美妙。

W是俊雅之人，他是为艺术而生的，他热爱艺术的每一个领域，尤其是音乐和绘画。艺术有雅俗之分，比如喜乐的年画也是画，乡俚小曲也是曲，W喜欢的是阳春白雪，高山流水。他的气质优雅，秉性清高，这使他与世俗情调格格不入，也决定了他本质上的不快乐。

他个子很高，称得上很帅，即使笑的时候也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然而外表落落寡合的他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却是顶讨人喜欢的，因为他虽然清高，却并不孤芳自赏，更不自以为是，相反他很懂得欣赏他人，他有侠骨，肯为朋友奔走。朋友们喜欢他还由于他的幽默感，他善于抓住人和事物的特征，三言两语便维妙维肖地勾勒出来，引起快乐的大笑。我常感叹他不画漫画真是太埋没了！

由于家学渊源，W在艺术圈里结交很广。那些年里，他常邀我去听音乐会，看各种公开或不公开的画展，认识了不少的画家和书法家。记得有一次去看画，画的主人对我说，你是W的朋友，想必也不俗。听起来是夸我，实则是说W不俗。W并不操琴习曲，但他对音乐有敏锐的感受和异乎寻常的热爱。一次朋友们一起去听柴可夫斯基专场，曲终人散时，他已泪流满面，完全沉浸在音乐中，物我两忘。他写绘画评论，从纯粹的山水写意到西方绘画。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正热衷于超现实主义画派。他说，超现实主义表现强烈的主观感受，表现自我和自我眼中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往往是夸张怪诞的，但比起逼真地复制自然，超现实主义具有更多的精神性和创造性。我当时听了很不以为然，几根旧铁丝随便扭曲一下，成了现代雕塑；牛尾巴浸了颜料在画布上胡乱拖一把，便成就了一幅现代派杰作，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了？而在W的眼中，它们皆出于非凡的想象，带来最真实的感动。

他爱收集各个画派的理论、代表作和画家专辑。那时没有互联网，全靠钻图书馆、旧书铺，或与私人收藏家作交换，费尽心血，所获却很有限。我曾有幸欣赏他的收藏，他一边展示，一边栩栩如生地解说，是我听过的最生动的绘画鉴赏。我猜想这些收集对于他写绘画评论是必不可少的，毕竟没有纵横比较，无法凭空品评一位画家。他还神通广大收藏了一些现代名家字画，一件件如数家珍。我相信正是这些收藏帮助他不断积累知识，也磨练了他的艺术鉴赏力。看得出他是有收藏癖的，诸如半个沾着土的旧碗，明代的陶瓷碎片、印章、古钱币、古砚台、毛笔、旧版书等等，他的小书房看上去更像个小古董陈列铺。

W主修日语，他对日本的艺术，从古老的俳句到浮士绘到现代绘画都很熟悉。我从他那儿看到过不少印刷精美、色彩极为华丽的日本绘画，那些装饰性很强的画常常会使我联想到日本女人的和服和歌舞伎，后来他娶了位日本妻子，那是意料中的事。当时他以极大的热情介绍评论日本的当代绘画。他的气质十分文艺，然而他的文章却是理性的，甚至很雄辩。在表达艺术上，他很有天赋，写过诗、小说和散文等，他尝试过的东西很多，我相信这是写好绘画评论所必须的。

与W君的友谊拓宽了我的视野。他不仅是好友，也是挚爱的兄长。我24岁生日那年，远离家人，W很哥儿们地为我张罗这个本命年的生日。我至今还记得那晚几位朋友在南京一家小饭馆的情景。每一位朋友都作一首律诗相贺，W给我的礼物是一个装满彩笔的文具盒和一本戴望舒的诗集，他用他那恰到好处的男中音把那首著名的“雨巷” 读了三遍。就像傅聪演绎肖邦，他准确地演绎了戴望舒“雨巷” 的意境。

与W认识5年后，他东渡日本求学，不久我也离开南京，辗转来到美国，从此音讯杳无。我常回想起他的友谊，回想起和他一起听音乐会、看画展、春天踏青、秋天登高望远的日子。他真是一位俊雅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