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航    采访/宋彦 

大概是1997年，《新周刊》有一期情人节特刊，封面上是三个深粉色的大字“我爱你”。看到这期杂志，我第一反应是可以把它摔到一个女孩面前，省去啰嗦，简单粗暴地表白。在那之前，我和孟京辉一起做过一个话剧，叫《我爱×××》。我们对爱情做了很多中立的、疯狂的、变形的思考，所以，这本杂志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它和我以前看到的那些杂志不一样。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关心《新周刊》的封面标题，筛选了很多次之后，我选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两个，一个是《赌奥运》，一个是《张凯歌 陈艺谋》。这两个标题很俏皮，又很是那么回事。有时你们真的很坏，凭空造出一个“第四城”的概念，让全国好多个城市争当这第四把交椅，真是一个聪明的搅局者。“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这是宋词里的两句话。还有两句是梁启超的——“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这些年，《新周刊》经历过很多险境，但你们依然活着，脑袋长得好好的，真替你们高兴。

​《新周刊》1996年创刊，那年我单身、留校，因为写剧本缺乏运动，变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胖子。如果说那一年有什么大事发生在我身上，那大概就是我在疯狂地追求一个师妹。1997年7月1日她就要毕业了，她会从我面前消失，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的机会。

对我来说，4月14日是1996年唯一有刻度的日子，为了表明对女孩的诚意，那天我开始吃素。1997年7月1日，普天同庆香港回归的大日子，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夹起一块鱿鱼，表示我不再吃素，不再纠缠她了，她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过去这些年，我大多时候生活得淡定。如果说有什么槛儿，那大概就是在另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2008年奥运会期间我自闭了两个月。不见任何人，任何人都找不到我，所有合同都终止，钱也退给了人家，把自己的生活停摆了。我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一阵子，想明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两个月后，我回到老家长春，做了一个最想做的话剧，第二年才返回北京。

年轻时，我们靠荷尔蒙和人打交道，上了年纪后靠的是经验值。90年代我内心肿胀，有很多东西想写，看到好东西特别不服气。上了年纪后却觉得，见了高人不服是种罪过。这20年里，很多人都沉寂了，缩水了，还有谁在我的视野之内，并且不是在裸奔，不是在吃老底儿，我就觉得很难得。比如，王朔又写出了《致女儿书》，这本书没丢人，如今能做到这样就很不错了。

20年前，我特别淡定，那是天真的淡定。20年后，我依然淡定，但是是疲惫的淡定，是经历了对自己多少次瞧不起、多少次点赞之后，对自己彻底的接受。这些年，我没什么遗憾。可能有一些特别好的戏，我错过了成为它的编剧的机会。但事后想起来，我总会安慰自己，如果那部剧让我去写，它根本不会那么红。至于那些错过的女孩，我也会这样安慰自己。如果女孩嫁给了我，她的后半生可能会变成一个抑郁的暴饮暴食的女胖子，没和我在一起，或许是幸运。

​我没耽误过别人，别人也没耽误过我，所以，没什么遗憾。

变化还是有的，而且不少。20年前，我以为自己会永远站在荧幕之后、舞台之下。没想到会去跑龙套，演电影、电视剧、话剧，去《奇葩说》当辩手，还主持了不少首映礼。20年前，我长得稍微好看一点，却没有这些痴心妄想。就像我没想到这20年里还谈了很多恋爱，我一度以为，自己只会有一两个女朋友，甚至孤独终老。

和90年代相比，今天是个信息无比丰富，信念却日渐贫乏的时代。当年，我们人穷志不短，如今，人人都不太有机会穷了，志短的机会却多了一些。如果从养老婆孩子的角度来比较，今天比过去好多了。当年，我在学校靠粮票打发一日三餐。有时候没钱了不好意思借，就用女生剩下的方便面调料包加水拌着米饭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可能经历那么穷酸的日子了。

最穷的时候，也是创作欲最旺盛的时候。荷尔蒙满到嗓子眼，拼命想塑造，想喷来喷去，而现在呢，我跟这个世界是盖着棉被纯聊天的关系。

我现在很少看电视，虽然我靠写电视剧赚钱，但我对它越来越保持一个疏远的态度。为什么？我有一些好朋友去做电视剧导演、编剧或者演员。万一你看了他们的剧却不喜欢，是不是心里会对这个朋友有一点点轻视？当然，我没有任何资格轻视别人，我自己也写得很烂很烂，但我还是不想知道别人和我一样烂。

如今，我不再想靠好作品证明自己了，而是想证明自己有好的眼光，能发掘好东西。我尽量让自己变得有名一点，再开口推荐东西，引来成百上千，甚至上万人去消费它，那就是我的成功。就像我的一个师妹说的，史航没有别的优点，但他懂得为好东西高兴。

​2010年1月初，我开通了微博。20年后还有没有编剧这个行业并不重要，但我希望，20年后微博还在。我真正的代表作不是我的舞台剧、电视剧，也不是写出的那些电影，而是我发过的那些微博。在那里，每个字都是我要的，哪怕是错别字都是我亲手打出来的。电影、电视剧和舞台剧里有很多别人的痕迹，当然也有被改得面目全非的。

微博不完整，它很破碎，但就像我为陈丹青作序时提到的，整体全是幻觉，局部有可能会留下一点意义。如果我死了，微博就是我灵魂的博物馆、纪念堂，而不是我写过的某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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