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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叶永青(艺术家)
我在四川美院当了将近40年的老师,我不想再上以前的课了。以前的素描课或者透视课,在教室漫长的时间里做着很单一的事情,你永远都是说那几句话:你的画画歪了,画正一点。上两个星期的课,学生交三张作业,他跟你的关系就结束了。
这回我在云南开的课不一样。学生一来,他们先问我要交几张作业,我说:没有作业。他们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说:但是这十天你得跟着我,脱掉你们的高跟鞋,换上平底鞋,我走路走得快,你们要跟上。我们要走访大理的乡村,我们要爬山,我们要去深山野庙,我们还要看看什么是麦子、什么是稻谷……我们可能要去吃一顿好吃的,今天是鱼,明天是刚采的野蘑菇。我的课程跟体验有关,没有体验,作业写不成。
我是大理人,上学后离开云南在重庆生活了二十多年。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走遍世界各地以后,才想到要回云南。1997年,我做了一个小手术,不是特别成功,伤口不能愈合,一切都很糟糕。回到云南,我的一个兄弟每天开车带着我到处旅游,旅游的过程中,伤口慢慢好转,我也决定要回到云南。
我一直说云南是一个失败者的天堂,这句话后来传得很广,也伤害了很多人,其实我说的是我自己。
1997年因为回到云南,我周游世界的方式也都变了。以前我总在白人的地方玩,在欧洲,在北美,在世界的中心。那个世界是“一”。1997年之后我接触到以前不太看的别处,这些别处包括云南、东南亚、非洲。这是一个“多”的世界。后来我的旅行都是去这些更有意思的地方,比如孟加拉、巴基斯坦……在中国,云南就是那个“多”的世界。
后来孙冕、封新城他们到云南来,也认同我这个价值观,做了一期《体验之都》。
第二次回云南是在2009年左右,那时我在伦敦有一个工作室,每年回伦敦一次,但那一年回伦敦非常不幸,一到伦敦就高烧不止,连续十几天,医院用急救车把我接走。医生说,你全身的血都是坏的,但检查不出病因来。医生说要看看我的护照,看完了医生很惊讶,说:你是什么人?你去的地方怎么那么不靠谱?我最后去的两个国家是老挝和孟加拉。这时医生才确定我得的是伤寒,这个病在欧洲早就绝迹了。
伤寒之后,我的胃只有纸一样薄,需要很长时间来修复,我再一次回到大理疗伤。那时我在大理长期居住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带孙冕、封新城和《新周刊》的一帮朋友去住的一个地方,可能是中国最早的民宿,有游泳池,有早餐,有通铺,男女混居,完全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乌托邦。那个地方也是我十几年的画室。那天早上,我去吃早餐。我走到旁边的街上,那条街在大理古城的南门,我站在那条街上想选择一份早餐,当时我愣住了,我在想:我吃什么呢?这里有豆浆、米线、油条、包子,所有当地的食品;又有咖啡、比萨、日本料理,这些来自全球的食品。可能我在中国找不到这样一个多元的地方。冲着这份早餐我也要回到自己的家乡来。这就是“多”,我没有用很复杂的视角来看问题,只是从这一份早餐看到我的未来。
这个“多”,是关于价值观的“多”。中国和世界的主流价值观是“一”,这个“一”是奔向成功。在“一”和“多”面前,我们一直站在“多”的这边,这也是我和《新周刊》成为多年老朋友的基础。
《新周刊》跟我有两大关联,一个是云南,一个是艺术。云南代表着中国的“多”,不仅仅是民族多元化,还有价值观的“多”。《新周刊》的人喜欢云南,正是基于这种价值认同。艺术更是如此,艺术的本质就是共享不同,分享不同。世界因为这种不同,才会亲切,是吧?如果整个中国的现代化一直在强调“一”,那么《新周刊》、云南以及艺术都是在讨论“多”。
云南是“多”的实践,就像一个小小的温床,让很多想法得以实现。我是大理人,我也有白族血统,大理从一个非常偏僻的边地农村,慢慢变成了大城市人身边的江湖。二十年来大理慢慢形成了一种“多”的氛围,大理和别处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对另类文化的包容性。它可能是中国人最早学会做咖啡的一个农村,也可能是中国人最早学会做比萨的一个农村。
云南让很多人慢慢地释放出自己的束缚,原来的伪装或者禁锢,一点一点地在这个地方剥落掉,人变得越来越本真,本真到最后甚至有一点任性,甚至回归到一种比较顽童或者童真的状态。《新周刊》做过一期大理的封面,就叫《大理,让人变小》。
在北上广,你是上市公司的老总,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但云南不看这些。我记得王石带着他公司的人到丽江住在我学生开的旅马客栈。那客栈是土墙,晚上两三毫米的墙缝里,风不停地往里灌,但一点都不影响这些白领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一个小时前大家都还完全不相识,一个小时后大家开始掏着心窝子在火塘边说话,又哭又笑,但每个人谈的不是自己那点成功。你会做一个比萨、做一份甜点,让所有人分享你的技艺,但从不炫耀你有多高的收入或者多大的权力。
这里没有了职业的面具。云南和《新周刊》都在谈怎么用一种业余的态度来面对人生,业余就是不工作,或者叫永不工作。所谓的永不工作就是不为别人工作,为自己工作。只要不工作,人人皆可爱。
我也不希望我的学生戴上面具来上我的课。我在大理开的这门新课,我让学生亲自走遍快要消失的乡村,在大理,乡村还在,寺庙还在,礼仪还在,每天人们都还在祭拜。这个课程我也不是老师,只是一个组织者,带他们对飞速消逝的乡村进行临终关怀。
在走完这十天的路,学生们要把他们的所见所闻以及所拍的照片,编一本杂志,叫《大理周记》。每次学生们走完十天,都编出精彩而感人的杂志来。有很多人说杂志会消失,我觉得不会,至少每个学期我的学生还要编一本关于大理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