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的后院,是很大的一个菜园子。有一畦韭菜,韭菜是宿根,年年都不用管,自己就长出来。那时候我还小,还未入学,就喜欢吃母亲烙的韭菜盒子这口儿。
曾经有一个姓王的老头,负责种菜,我们叫他老王头。此人一生未娶,吃住乡政府,按月拿点工资。也许没有婚姻的调剂,此人性格古怪,不喜欢孩子。父亲是乡里的干部,乡政府也是和我家一墙之隔,每次去乡政府玩,总要看他的脸色。他清瘦,脸色发青,门牙大,秃头,被他青面獠牙的样子吓到,总躲他远远的。可他侍弄菜园子,真是一把好手。乡里食堂用菜,都由他提供。
想吃韭菜盒子,就要去老王头管辖的菜园子里割韭菜,哪怕母亲事先和他说好了的,待我去时,还是一脸凶相。若是不小心踩了他的菜,会不顾及我还是一个孩子,扯过我的韭菜镰子和小篓子,扔得很远。后来想吃韭菜盒子,就采取秘密方式,悄悄潜伏,伺机行动,然后逃之夭夭。
有一年县里来领导视察工作,中午在乡政府食堂吃饭。县委书记是个女的,现在已经是省里的官了。女领导倒背双手,在乡大院里溜达,看惯了城市的柏油路长不出庄稼,被菜园里的绿色蔬菜吸引,连连夸赞好,一旁陪同的乡党委书记点头哈腰,那时候还不兴“绿色食品”这个词儿,不一会儿就把老王头叫了去。
女书记问这菜咋养得这么好,老王头没有乡书记的素养,倔了倔气说,多下大粪勤浇水,自然就长得好呗!你看拉出来的屎你嫌臭,浇在地里,这菜就得稀(喜欢),门门(速度快)长。乡书记脸色立刻发白,在上级面前还不好发作,县书记干笑几声,进屋吃饭了。
老王头平日里也不见他花钱,乡里人都猜他攒了很多钱。有一年乡里开运动会,他领着几个孩子去看,据说那些孩子是他表侄家的。小孩子哪有心思关注谁跑了第一,谁拿了冠军。运动会还没开始,就忙着找卖果子露的小摊儿,卖五香瓜子的小贩儿。把兜里的几两散碎银子花光了,也就回家了。那天见老王头很阔绰,给那几个孩子很多钱,买吃的。回家跟母亲诉委屈,嫌给的钱少,还不如老王头大方。年龄小不懂得细情,其实老王头想晚年去自己的表侄家,给表孙买东西,也是讨好。
老王头的年龄越来越大,政府里的人都能看出来。交待他去做什么事儿,有时候就忘了。秘书去找他的表侄,谈老王头的退休问题,表侄脑袋摇得像货郎的拨浪鼓,说家里新盖的房,拉了很多饥荒,没有能力。
老王头去敬老院那天,秘书派几个人给扛东西,送他。老头迈出政府大院,老泪纵横。母亲说他哭有两方面,一是半辈子待过的地方,舍不得;二是不想去敬老院,可表侄不收留。后来老王头死在敬老院,死后没留下一分钱,熟知的人讲,老头攒了一辈子的钱,都给表侄盖房用了。
没有了老王头的严厉看管,他去敬老院后,我吃韭菜盒子再也不用费那事,想吃就翻过墙去。可不知道怎么了,那畦韭菜一年不如一年,干得像草,难以下咽,后来就再也不长了。
进城多年后,一次出门路过老家,已是傍晚,特意跑到乡政府看了看。后院子已经不复存在,变成几排红砖青瓦的房子,当年记忆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没了踪影。那个凶狠的身影,和韭菜畦,也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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