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安迎着一路目光，迈进家门，乌黑的头顶，成为一个标志，走进烟雾缭绕的三间土坯房，老母瞪大眼睛看着他，嘴里问道：你是谁呀？

梦里无数次梦到的家，如今更加破败，十年光景，岁月改变，人也改变。“妈！”许振安大放悲声。老娘听出是儿子回来了，哭得更响亮。十年里，却唯有这次，哭中有笑。摸着儿子的脸，摸着短茬儿的头，浑浊泪水，从蓝汪汪的眼里流出。

“妈，你的眼睛？”“……”“盼你回来，哭瞎了。”

自从许振安回来，家里来的第一个客人是张公安。个子不高，显然没有适合他短腿的警裤，家里女人把下面的裤腿儿，铰下一大截，便显得上面的裤裆很肥。

许振安面露紧张之色，还未讲话，已经支支吾吾。看了释放文书，张公安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完成一道程序。当年许振安和一伙人去内蒙偷马，打伤了人，抓他回来的，就是张公安。老太太哆里哆嗦，听见声，让公安进屋，话音儿颤抖，不知是喜还是气，张公安说了几句“好好做人”之类的，拔腿就走了。想想十年失去自由的牢狱生涯，许振安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为当初的莽撞后悔，早已坚定重新做人。

闲来无事，半年已过。许振安回来时，还是春播，一晃到了秋天，家家户户忙着往回收粮食。家里的地，闲置多年已经荒废，无粮可收，许振安在乡红砖厂当了临时工，干最累的活儿——码窑。

村民栗博清去派出所报了案，家里绿豆丢了四袋子。小偷作案留下蛛丝马迹，沿着时隐时现的绿豆粒，一直巡到许振安家。

两个治安员开着破212吉普，把许振安从砖厂带到派出所。临走之前，砖厂厂长撂下一句，不管有事没事，别再来了。

张公安鼓起腮帮，向被茶渍染得焦黄的大茶缸子里恨吹了一口，慢悠悠吞下少许，疵了下牙，朝背后狠吐了一口，有些茶叶子混进嘴里。

斜眼看许振安一眼，接着又撮了一口。许振安有些不耐烦，刚要开口，张公安“哐”的一声，把茶缸按在桌子上，“绿豆是不是你偷的？”“你他妈的贼性难改……”许振安一脸无辜，茫然坐在那里，心里就像没入窑的砖坯，黑的发沉。问了一上午，许振安也没承认，中间还挨了几个嘴巴。扣在派出所里，等着押送县公安局。老娘闻讯，被人搀着，哭喊而来，没见到儿子，厥死过去，又被人搀了回去。       

县里没来提人，邻村又发生偷盗案件，小偷当场被村民捉住，审讯承认，栗博清家的绿豆，也是他偷的，却故意栽赃许振安。

张公安扁屁没放一个，谎称去旁村儿取证，叫治安员放了许振安。

知道许振安蹲过大狱，村民小心和他往来。老娘一直惦记能有个给儿子说媒的人，成个家。送了老母鸡下的所有的蛋，求了所有亲朋，还是有去信儿，没回信儿。十里八村儿，谁家丢了狗，没了猪，张公安还会把许振安叫去问上一通，耍尽威风，问不出个子午卯酉，又放了。

村子西边有个大坑，当年修公路取土留下的。雨天里面积了许多水，不涨不沉，连了水层。许振安找表姐夫借五百块钱，买了几千尾鱼苗，撒了进去。在水坑边盖了窝棚，接来老娘，干脆不与村里人往来，过上与世隔绝的自在生活。

在劳改农场的时候，坨子周围都是鱼塘，养鱼的门道许振安懂。一年无话，第二年冰雪融化，塘里的鱼撒欢蹦着，许振安脸上也有了笑容。春耕时节，正是青黄不接，苦春头子，家家饭桌上没菜，还干重活。许振安的鲤鱼顶斤开秤，小网房子，一下子热闹起来。票子多了，又买了鱼苗撒进去，余下的钱，打听看够不够给老娘做白内障手术的。十年没见儿子，甭提多想看看儿子的模样变了没有，儿子也想让老娘看看鱼塘，看看蓝天，花草，还有未来。

山杏花开了，鲤鱼打漂，就像一张张票子，在水里翻滚。后村算卦的魏大先生家里有个老姑娘，满脸麻子，三十出头还没婆家，经媒人撮合，下了聘礼，鲤鱼卖了钱就把事办了。许振安夜里分外精神，看护鱼塘，生怕谁偷了鱼，娶不上媳妇。

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

村长带了一伙子人闯进窝棚，让许振安交罚款。称鱼塘是村上的，没交承包费，属于非法养殖，鱼也要没收。老太太跪地求饶，说儿子有今天不容易。许振安抄起铁锨，奔村长过去，被一群人按在地上，这时，张公安到了。

老太太被赶回原来的破房子，又气又窝火，本来做了手术，能见点亮的眼睛，又什么也看不见了，世界一片漆黑。没过几日，被人发现死在屋里，两眼圆瞪。

鱼塘被查封，许振安欲行凶于村长，此事了得，被张公安连夜送进县里。调查核实后，许振安又一次被放了回来，已是半月之后。回家见老娘已死，鱼塘里的鱼不见一条，魏大先生也托人送回来聘礼。闺女转嫁给北村韩喇叭匠子的瘸腿儿子，结婚那天，也没吹喇叭。

从那开始，许振安一声不吭，就像悄无声息的日子，太阳光，从房东头升起，掠过屋顶，又从房西头落下。给老娘烧了周年，破房顶上的烟囱，断了炊烟。有人发现许振安，是在他曾经尽心侍弄的鱼塘里。泡得发白的脸，像鲤鱼的肚皮，嘴大张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