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德尔苏
路也
大约在十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了《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是1977年商务印书馆作为内部资料出版发行的。五年前,我又读到了这本书的新版本,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的。如今老版本新版本一起放在我的枕边。这是一部需要静下心来阅读的书,是一部莽莽苍苍的绿色之书。在上下两卷里,对于原始森林景观、山川地貌、动植物以及自然现象的即时记录与忠实描写,其细微,其严谨,都是那些单纯的文学书籍望尘莫及的。作者是苏联的阿尔谢尼耶夫,作为一个地理学家,一个野外探险队员,他的笔法的科学性和准确性,正是那些惯用夸张、比喻、象征等手法来使事物变得更加模糊和悬浮的文人们所欠缺的;与此同时,这些描绘大自然的文字又极具感性和直觉感悟力,不时渗透出斑驳的诗意,有着俄罗斯文学中的神性、哀歌、苦难、爱等重要元素,有着在现代文明坐标系中对于人与大自然关系的重大思索,使得这部书又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地理考察报告而具有文学价值和人文意义。
贯穿全书的重要人物是那个为作者做向导的德尔苏·乌拉扎,那个稚气、直爽、善良、机智的赫哲族老猎人。他孤身一人,以原始森林为家,天当房地当床,能根据踪迹辨认甚至复原人和兽的活动,能通过对飞禽的观察做出天气预报,能利用一身绝技化险为夷。他是一个万物有灵论者,把大自然中的一切有生命的没生命的都统统称为“人”,他认为鱼会骂人,他把茶壶里正在呜呜煮开的吱吱乱叫的水叫成“坏人”,他认为鸟是老实人,认为木柴烧不好的炉子是坏人,所以对着炉子大发脾气。在他眼里,树木当然也是这样那样的人。他是一个从不滥捕动物从不乱杀动物的有原则的猎人,受到老虎威胁时,他要絮絮叨叨地对着那老虎说话,做一番思想政治工作,劝说老虎走开,如果老虎答应走开,他就不开枪了,如果老虎实在不肯走开,他才会开枪——— 在误伤了老虎之后,他非常不安,觉得自己早晚要去给老虎抵命,到阴间也得偿这笔债。他对乌鸦也那么体贴,阻止要对它们进行射击的士兵,认为这些乌鸦不碍事,不会对人造成影响,它们只是想在人们走了之后再从树上下来吃剩余的肉。离开途中偶遇的窝棚时,他把米、盐和火柴用桦树皮包好放在那里,留给将来路过此地的素不相识并且永远不会相见的下一个人,这个“野蛮人”比“文明人”更讲仁爱,他不求任何回报,他这样做只是出于对宇宙中或人世间普遍法则的遵循,或者说,他这样做是出于责任——— 这正符合康德对于真正的“善”的定义。
德尔苏这个人其实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对现代文明的认识幼稚得令人莞尔,他把墨水叫成“脏水”,并十分珍惜,因为在他看来,人说出的话,只能传到附近空气中,很快消失,而一旦被塞到这种盛脏水的瓶子里并落到纸上,就可以流传上百年了。他听完录音机里自己讲的故事,并不感到惊奇,而是把那台录音机当成了一个人,夸赞那录音机:“他的,说得不错,一个字漏掉的没有。”当本书作者最初邀请德尔苏一起到方便舒适的城市居住时,他回答:“住在城里,我的很快完蛋。”后来对原始森林的考察告一段落了,作者对这位多次救过自己命的赫哲族猎人充满感激之情,带着他走进了城市。在天花板和墙壁之间,德尔苏果然烦躁不安起来,怀念着生活了大半生的原始森林,竟提出了到大街上去露宿的要求;他对商品经济更是无法理解,看到拿着钱去买柴火和付水费,他大惑不解地提出抗议。最后他终于向作者提出了放他归山的要求,不料却在返回途中,在森林里睡着时被盗贼害死了。读到这里时,我想到了《庄子》里那个“混沌之死”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虽然德尔苏死于一个偶然事件,但这最后一个“森林之子”的死相对于早已开始的现代工业文明进程来说,却带有某种必然性。庄子主张自然人性论,“混沌”是什么?是自然的原生态,是人的原生态。这部《在乌苏里的莽林中》记录下的正是20世纪初乌苏里山区的原生态的大自然和原生态的人,可是这美丽而神秘的乌苏里的莽林如今安在?其命运亦早已是“七日而混沌死”了。
在书的结尾,作者已经提到了德尔苏死后几年之中乌苏里地区的巨大变化,市镇建设不断向着原始森林进发,一切都在按照所谓人类文明的观念改变着模样。作者以“永别了,德尔苏!”作为最末一句话,结束了全书——— 这句话不仅是在向德尔苏这个原生态的人永诀,也是在向着行将消失的原生态的乌苏里大森林永诀。我这个一百年之后的读者坐在水泥楼里望着窗外漫漫的沙尘暴,一次又一次捧读此书,终于读出了这句诀别之语背后旷世的孤独和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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