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宏燕:从一朵野花看天国-简谈波斯细密画艺术
(2010-01-18 10:2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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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细密画小说文化 |
分类: 文学及中西方经典研读 |
■波斯札记
说起波斯细密画,懂画的人一定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中国工笔画。的确,波斯细密画的技法明显受到中国工笔画的影响,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只是其精细的程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波斯细密画作为与中国绘画和欧洲绘画完全不同的艺术门类,自有其本身的宗教文化传统在其中。
■摩尼教的经书被集中焚毁,灰烬中积淀有约500克黄金
波斯细密画艺术虽然兴起于伊朗伊斯兰化后的伊儿汗王朝(1230-1380)并在帖木儿王朝(1369-1499)时期达到巅峰,但其最早渊源可以上溯到伊朗伊斯兰化前萨珊王朝(224-651)时期产生的摩尼教。摩尼教创始人摩尼本身即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在现今的伊朗,摩尼更多的是作为一位杰出画家而非摩尼教创始人的身份而被大家提起和纪念。
摩尼在写下其摩尼教的经书之后,又以画家的身份给经书作插图,以图画方式诠释其教义,该经书画册名《阿达罕》,在摩尼教徒中具有权威地位。后来,摩尼教徒们继承了摩尼的方式,所刊行的经书皆作插图,并且以鲜艳炫目的色彩、尤其是用金箔作为颜料来绘制经书的插图,以此体现经书的崇高。据伊朗史料记载,摩尼教被镇压后,教徒们手中的经书被收集起来,集中焚毁,灰烬中积淀有约500克黄金。摩尼教经书插图的金碧辉煌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波斯细密画在古代从不用于悬挂,色彩运用以“崇高”为准则
波斯细密画在两个方面秉承了摩尼教绘画艺术的道统。第一,主要用于经典著作的插图,只是这种经典不再是宗教经典(因为伊斯兰教的经典《古兰经》是被禁止绘图的),而主要是文学经典,再现作品中的经典故事和经典场景。波斯的经典文学作品,如菲尔多西的《列王记》、莫拉维的《玛斯纳维》、内扎米的《五卷书》、萨迪的《蔷薇园》和《果园》、哈菲兹的《抒情诗集》、贾米的《七宝座》等,在历史的长河中,被各个时代的细密画画家们不知反复画了多少次。
细密画在古代从来不作为悬挂的图画,这与其书籍插图身份相关,也与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相关。现当代,随着人们思想的开放,镶上画框用于悬挂欣赏的细密画在伊朗随处可见,但悬挂的细密画与作为插图艺术的细密画在精美程度上无法相比,而画在首饰盒、箱子、柜子上的细密画则完全就是一种“匠画”。
第二,细密画承继了摩尼教绘画以鲜艳炫目的色彩和大量使用金箔来体现崇高的道统。细密画在色彩运用上,以“崇高”为准则,集自然界中所有的色彩美为一体,使整个画面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呈现出一种幻想的美、升华的美。细密画没有色彩的渐变,因为变化的色彩显得轻佻、不庄重,而不变的色彩显得凝重,有厚度,才能显示出崇高。
不论是文学作品中的世俗题材还是宗教题材,作为插图的细密画都被要求表现崇高。对于宗教题材来说,只有鲜艳炫目的色彩才能表现出崇高的宗教之美,而只有崇高才能唤起人们热烈的向往之情,才能产生神圣之感。
对于世俗题材来说,“崇高原则”与细密画是作为一种宫廷艺术而兴起的背景相关。宫廷艺术直接为统治者服务,它要求画面富丽堂皇,以烘托出统治者的威严和尊贵。另一方面,古波斯帝国的辉煌一直是伊朗人民心中的骄傲和自豪,歌颂波斯古代帝王的文学作品成为人们争相传阅的经典,被不同的画家反复绘制插图。波斯帝国的辉煌无疑也是一种“崇高”。淡雅的色彩烘托不出“崇高”,只有斑斓艳丽的色彩才能烘托出波斯帝国一代文明古国的富足与奢华、波斯帝王们的赫赫战功和豪华的宫廷生活。冷静的色调适合表现画家的幽思和哲思,而鲜艳的色调适合表现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崇高原则”使细密画把色彩的审美作用推到了极致,让人在目眩神迷中,产生崇高神圣之感。
■以人物为主的波斯细密画之所以能被伊斯兰文化所接受,关键在于其全知的绘画视角
波斯细密画是在伊朗伊斯兰化时期兴起并繁荣的绘画艺术。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清真图案一般都是装饰性的花纹和植物,绝少人和动物,而以人物活动题材为主的波斯细密画之所以能够为伊斯兰文化所接受,关键原因在于其绘画视角符合伊斯兰苏非神秘主义的认识观,即认为肉眼是人认识真主(即绝对真理)的幕障,肉眼所看到的东西是幻,并不是真正的真实(即真理),真理必须用心灵之眼去认识。可以说,细密画画家是用心灵之眼去描绘事物的本来面目,而非肉眼所见的事物。这主要表现为细密画的视角焦点是流动的,画家画某处,焦点就落在某处,没有远近大小里外之分。因为,现实中远处的花与近处的花本来就是一样的大,色彩是一样的鲜艳美丽,只是因为肉眼的缘故错使它们“看起来”不一样大不一样美丽;外屋的人在做这件事的同时,里屋的人在做那件事,不应该因为肉眼看不到就不去表现;人的美貌、衣着的华丽并不因夜色遮蔽而消失,只是肉眼受夜色遮蔽看不见而已,因此细密画中夜晚的人物永远如白天一样鲜艳;细密画也拒绝表现阴影,因为人或物本身是没有阴影的,阴影是背光的结果。这是一种“全知”的绘画视角,被认为是真主安拉的视角。
如果作一个简单的对比的话,中国画表现的是一种主观思想,欧洲绘画表现的是肉眼所见的客观世界,而波斯细密画描绘的是客观世界的本来面目。你可以在中国画的境界里永无止境地徜徉漫步,而当你面对欧洲绘画时,画家想要你看的一切,你全都一览无余了,而细密画则强化了被画物体的本来的美,直逼事物的本真,让人产生“从一粒黄沙看世界,从一朵野花看天国”的感慨。因此,波斯细密画在吸收了中国和西方绘画艺术长处的同时,立足于本民族的宗教文化传统,以其独特的色彩运用和绘画视角成为一门独立的绘画艺术,而不是某种绘画艺术的附庸或分支,成为伊斯兰艺术中的一朵奇葩。
最近,土耳其著名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翻译出版,颇引人注目。该书以16世纪的奥斯曼帝国为背景,细密画家接受苏丹的秘密委托,要采用欧洲绘画技法(其实就是透视法)为一部重要的书绘制插图,由此接连引发谋杀……小说构架在谋杀和爱情的通俗故事之上,与艾柯那部有关基督教信仰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异曲同工。细密画家不惜杀人也要维护的究竟是什么?答案还要到细密画艺术中去寻找———透视法挑战的不仅是画面的布局,也是根本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