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洛风到万花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

 

在远远地看见那一条幽翠山路时他就已经感觉自己紧张起来。上次走这条路的时候只记得归心似箭，什么都无暇也无意去看。此刻虽仍是期待着见到某个人，却也已经能注意到两旁幽花奇草，鸟鸣碧枝。

 

他牵着马儿信步走着，眼前仿佛已经能见落星湖畔那一片无双花海。

 

转过下一个弯便是云锦台，王西川正笑眯眯地和李东流说什么，眼尖看见了他：“……洛道长？”

 

“久见了。”洛风拱手，将马牵进了厩里系好，再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王西川正盯着他看，眼睛里虽然还是笑意春风但似乎又多了几分玩味：“洛道长这趟来得真巧，大师兄刚回来呢。”

 

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调侃了的纯阳弟子努力摆正脸色：“那真是再好不过。”

 

 

 

自凌云梯而下，光是听到声声入耳的习乐弟子琴箫之音他便巨细无遗地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呆过的那一段日子，前方便是熟悉的小小院落，他加快脚步走过去，总觉得每落下一步，就离什么更近一点。

 

踏进院子的时候他看见阿布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地上剥豌豆，便笑着走过去：“你师傅呢？”

 

本来专心致志地剥豆的小孩子被他吓了一跳，双手稳住膝上的碗：“是你？怎么又来找师傅了？上次回去后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不，没有，”洛风笑着拍拍他：“此番只是来叙旧。”

 

“叙旧的话那就不用着急了，”听到他回答的阿布明显松了口气，继续专注地对付他的豆子：“师傅说，医者除病人生死外无大事。”

 

“他不在落星湖吗？”

 

小药童又挤开一个豆荚，青翠圆润的豆粒珠子一般落在碗里：“师傅自打前几天从外面回来，就整天泡在药阁了，就回来赶两口午饭然后捎个馒头去当晚餐。”

 

“药阁？”洛风抬脚想走又转回来：“请问万花药阁在哪里？”

 

阿布奇怪地看看他，好心地给他指明了道路，未了又补上一句：“你未必进得去。”

 

一直到到了药阁门前洛道长才明白那个小药童说话的意思，两只巨大的天工甲士一左一右门神般堵在门口，刚想迈步，便听金铁交鸣之声，两支长戈挡住去路。

 

他想想刚才阿布的话，又想起某次阿麻吕说裴元的话：

 

——我那个大师兄啊，平时人模人样的，一等见了他那堆宝贝药草，足实跟疯子没什么区别。

 

望着被堵得死死的大门，心里又总期待着什么不愿在这里干等着他出来。洛风拼着里面有别人听见丢自己这个脸，真气一提：“裴元！”

 

那个人的名字出口之后他只觉得通体舒畅，从发现自己的心情开始，这两个字就被默默地翻来覆去读了千遍万遍，如今在这钟灵山谷，欲见之人就在面前高阁之上，这一声似乎心事尽吐，总觉着简简单单两个字，竟也带了些百转千回的意味。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管不顾地就来了，不管前因，不想后果。

 

“……洛风？”他听着那人的声音从楼上半开的窗户里模模糊糊传出来，依旧如记忆中般清朗低远，不知怎么的就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带着那么一抹笑意扬声：“是我。”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一条身影从窗中激射而出，长发宽袖在空中划开一道墨痕。裴元拧腰卸劲落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悄然无声：“你怎么来了？”

 

洛风仔细地看着已经大半年没见的人，依然清俊挺拔，眉目间因为长途旅行的关系风尘颜色还未退去。再见面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又有什么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片刻之后他才答道：“想来，便来了。”

 

“这些日子你身体如何，可还有不适？”听裴元说话的时候洛风感叹果然是大夫习气：“没事了，倒是我听成都的刀宗弟子说你受了伤？怎么回事？”

 

“只是一时大意，无妨。”裴元摇摇头，抬眼看看天色：“我今日还需三四个时辰才可整理完，你来此路途久长，先回落星湖歇息罢。”

 

完了想想又加上一句：“想睡的话便去我屋里，你原来那间自你走后就再没人住过，总有些烟灰尘土气。”

 

“啊……好。”洛风点头应声，明白药阁乃是万花重地，裴元不说他也不便进入。但他又看了看那两只凶神恶煞的甲人，还是忍不住问：“万花药阁一直这么守卫森严吗？”

 

“这个啊，”裴元回头看看，眼神中带了点无奈：“我从成都回来之后，药阁就快被那帮杏林弟子踩翻了要挑药试药，我一气找僧师傅借了两只甲人堵了门口，要他们等我整理完再进来。”

 

“反正各方都另有药庐，日常应付足够。”

 

“真是大手笔……”洛风略带点调侃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先忙。”

 

“嗯。”裴元转身往台阶上走过去，在门口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仍站在长长石阶下的洛风，便掩上了门。

 

他不知洛风为何来此，也许只是有闲暇便来探访朋友，但无论如何能见到他总是高兴的。从那名纯阳弟子一骑绝尘而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的某些心情珍而重之地压在了最底，长久以来一直平静安稳。但现今只是一眼，便又起波澜。

 

阳光流水般温润宁和，照的整间屋子里的黑漆檀木格柜也添了一抹亮色。窗户半开着，但风也吹散不了这一屋的药香弥漫，裴元将落下来的几缕长发拨到耳后，更为专注地投入手上的工作，也许今晚回去，可以再与那个人煮茶夜话，且谈浮生。

 

 

 

阿布已经捡完了那一大碗豌豆，看见洛风一个人回来撇了撇嘴：“怎么样，我就说你进不去吧。”

 

“他忙，我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洛风笑了笑，这一句话听得阿布直啧舌头：“还是你行啊，多少人去都被师傅给轰出来了，连个面都见不着。这心偏的真是……”

 

洛风听着也不接话，但听到自己是被特殊对待的时候有那么一丝喜悦从心底慢慢地向上游，游到心尖尖上的时候突然扎了一小下，然后就有一种微醺的酥麻晕染般扩散开来。

 

无论他身后护着多少人，经历了多少江湖风雨有多老成持重……喜欢一个人这件事，总归是不折不扣的第一次。

 

“喂，你站着发什么呆呢？”阿布扯了扯他：“提前没通知你来，今天晚饭可只有煮豌豆和白粥。”

 

“没关系，是我叨扰了才是。”

 

 

 

就算裴元再怎么加快手脚，要整理的东西也在那里摆着，直到星斗满天的时候他才回了落星湖。走过石桥的时候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在跨进那方竹篱圈起来的小小院落时，就看见自己的房间里的烛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洒下一片温柔的影子。

 

房门半掩，门轴转过一个弧度应手而开。

 

洛风手里握着本看上去有点眼熟的书倚在窗边的藤靠椅上，听着那绵长平稳的呼吸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想着把他叫醒却又觉得不太合适，洛风应该也是累得紧了，不然以他的修为早在他进院时就该醒来……总之一切都是借口，只不过为将这种完满留多一瞬。

 

屋内药香浅淡，烛火昏黄，屋外花气清雅，月色如银。

 

裴元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细细地看他。确实气色又比离开万花时好了许多，而且眉目间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安心感。他又一次确认了自己当初决定的正确性，却依然控制不住地俯下身去，黑发从肩头松松地滑落下来，如同帷幕般半掩了他的神情。

 

一开始确实只是想凑近一点看，但那股暌违已久的清冷雪气飘散开来的时候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快要不能自已。

 

洛风在这个时候睁开眼，一时间四目相对，只闻吐纳声息。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自己，就像是深潭之中最沉静的倒影。

 

那一瞬间裴元的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弯，这动作太过暧昧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他甚至有了想要不管不顾把什么都说出来的冲动，纵使从此天涯陌路，也总好过相处两难。

 

洛风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睫毛在眼下落出阴影，随着略微急促的呼吸那片影子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于是万花上下的大师兄，药王孙思邈的首徒在他这位前病人身上不仅体会了医人医到汗出如浆的感觉，还附赠了心情先被拔到最高挑在一条丝线上然后被软绵柔和的掌心托着轻轻放回平地的体验。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也还有不少问题想问，不过现在……

 

亲吻落在唇上，仿佛风拂过时弯软了身子相靠的草叶，一触即分。

 

就是那么一瞬间，也足够万花杏林和纯阳静虚的两个大弟子各自红了脸撇开头去，片刻之后两人又是同时开口：“你……”

 

裴元摇头笑笑，先探过身子去关了窗：“就这么睡，也不怕受凉。”

 

“没注意就睡着了，这几天没怎么睡。”说着洛风又打了个哈欠，在看见裴元眼中若有所指的笑意时他叹了口气：“就是为了你啊……别那么看我。”

 

“什么时候醒的？”面前道子出人意料的坦白让裴元决定在这个话题上放他一马，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缠上刚才那暧昧缱绻的气氛让这问题显得更不对味儿。

 

“你差不多一点……”洛风不知道裴元这句是实打实的无心，几乎快要扶额叹息：“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心眼……”

 

“我只是随口一问……”裴元似笑非笑地辩解：“从前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

 

“那还请裴神医来日为在下一一说明了。”

 

“这个不急，道长可还记得，曾答应为裴某解释纯阳入门之试？”

 

“那时我是在万花，等哪日裴神医拜访纯阳，在下定当逐试指明。”洛风也想起了这件事，无奈说完之后裴元就为了那句话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到了揽星潭。之后几天又在赏星居忙，再回来的时候又是他已好了大半惦记着回纯阳，诸多杂事纷扰他以为那随口一句话这个人早已忘了，却没想到记到如今。

 

两个人这么装模作样地说着话，却觉着心靠得比什么时候都近。裴元靠在桌子边上，洛风的手按着旁边的藤椅靠手，他不着痕迹地慢慢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压住……相互靠贴的那一瞬间两人都有并不明显的瑟缩，但随即便平稳下来十指相扣。

 

——在这之前，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两个人又挨挨蹭蹭地磨了一会儿，眼见着夜色渐深渐浓，裴元本着负责任的原则提醒他的道长为了身体好该睡觉了，洛风想想把手抽了回去。他以为是因为这位想多了刚想解释一下，就看见对方用无比正直的神情对他说：“我觉得我应该洗个澡。”

 

因为术业专攻的原因其实对某些事有点了解的裴神医哑口无言。

 

——章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