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临出发前，Robert又仔细在Googlemaps上看了预订行程，觉得一下子开600公里有些不现实，于是他说：“我再找一个营地吧，400公里还差不多，一下开600公里有点远。”

“600公里算什么啊，一千多公里也小意思，在国内也就是北京到西安的距离，我经常一蹦子开到，是吧小雨？”

“你那叫逞能。”

秦小雨一边说，一边在把带来的水果零食往冰箱和储物柜里整理。

“一路超速，真爽啊，一千一百公里十个小时就能到……不过现在不敢了，超速拍照都全国联网了。”

秦小雨瞪了梁晨一眼。她很不喜欢梁晨不自觉暴露出的一些习性，她知道，这种不守规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Robert一定立刻鄙夷加纠正。

不过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这边开车规矩多，司机一般开两个小时就要休息一会，好多车子都有行车记录仪来监督的，不过我们可以换司机来开。而且开夜路非常不安全，经常路上会窜出来袋鼠什么的，估计这几年会好点，但还是安全第一。”

“是啊，晚上开车什么也看不见，开车的休息不好，也没什么风景看，旅行要只是赶路就没意思了。”Jessica也说。

“那我定那家BIG4营地了啊？这边的营地都挺舒服的，可以洗澡做饭娱乐，而且营地周围都风景优美，BIG4是澳洲最大最有名的连锁营地，我刚查了，咱们租的这个车在他们营地，费用还有10%的优惠，每晚45澳元。”

“好，同意，就那吧。”Jessica说。

梁晨问：“非得住营地吗？咱们不是有房车吗？”

“营地有电，可以做饭洗衣洗澡的，这车上只有一个卫生间，我们六个人用的话，会比较麻烦，再说，很多垃圾还需要在营地处理，其实我建议房车的厕所能不用就不用了，反正这里路上到处都有休息站，休息站都有卫生间。”

“那在休息站也可以露营啊，忍忍一两天不洗澡也没什么吧？又不是夏天，何必花那冤枉钱。”秦小雨听到梁晨这么说，想阻止都来不及，一下子觉得好难为情，脸都要红了似的，在一个至少一天早晚冲两次澡的男人面前说这个话……秦小雨用胳膊肘顶了梁晨腰部一下，轻声说：“去把安妮的安全座椅弄好。”

幸亏Jessica背过身在教训他儿子不能在车里上蹿下跳，她并没有听到。

“定吗？”Robert看着秦小雨说。

“定吧，我们到了就八九点了吧？”秦小雨眼睛从Robert脸上很快扫过。

Robert坐在司机座上，系好安全带，回头说：“那我电话预订了啊，他们营地办公室六点就下班……你们也都坐好，系好安全带，我打完电话，就可以出发了。”

 

车子开起来的前两个小时，两个孩子一路唉声叹气，说自己像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囚徒，没有自由，那么大的空间都不可以玩一会，沙发座和床都没法享受。坐在副驾驶的Jessica也忍不住问Robert：“要不让他们在后面玩会吧，躲在床上也行，拉上小窗帘，不会有人看见的。”

“这路上不会有警察查车吧？有没有摄像头？感觉拍也拍不到后面去啊。”梁晨也说。

“孩子不在座位上不安全，这和警察查不查车没关系，和拍不拍照罚不罚款也没关系。”Robert不为所动。

Jessica回过头来，用口型比划了俩字“呆板”，然后抿着嘴对秦小雨笑了下。

是的，一旦这个时候，秦小雨就觉得凡事真没必要那么认真，Robert在这一方面就显得有点不通情理了。其实很多事都可以变通的，只要不是大违规就行，比如说没人没车没超速拍照的路段偶尔超点速也没什么；开车技术好，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不了；开车只要不累不困，多开几个小时也没什么，何至于那么娇气，非得俩小时休息一会？就像开车系安全带这事吧，在国内，后排的几乎没人系安全带，前排乘客和司机也不全都系安全带……当然秦小雨并不赞成这种做法，只是，秦小雨觉得不可能只有中国人才会犯这种小毛病，难道外国人各个都是拿标尺量出来的，一点界也不越？中国有中国式过马路，他们就没有闯红灯的？而且如果拿这些事和Robert讨论，一定首先会被Robert直接鄙视的，就像刚才的一些小细节，不用说，Robert心里一定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只是他没说出来而已。

不过梁晨也真是，说话也不知道过过脑子，总给人留下些推测自己的由头。不知道为什么，秦小雨就是担心Robert看不起梁晨，如果他对梁晨有什么看法，其实就是等于对她自己有看法，她也怕他质疑自己到底喜欢梁晨什么，质疑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个选择……其实梁晨有很多优点的，勤奋，实在，他对她好，孝顺父母，对孩子好，以前也有上进心，只不过是在机关单位呆久了，就知道上进心这东西实在没什么用，也不值钱，加之他又不会拍须溜马左右逢源，所以感觉事业没什么起色，就自动划归于平庸了。可能Robert内心也会觉得梁晨懦弱吧——自己不努力去想别的办法移民，反倒靠老婆委身于别人，不足以给妻女撑起一片蓝天……秦小雨一想到这里，就突然恨起自己来……她不也一样懦弱，甚至更毫无廉耻？为了一个澳洲身份，一开始的曲意逢迎倒可以理解，现在不自觉的全心全意，背离自己的家庭就更令人无法理解了。是的，还撒谎，不仅对梁晨撒谎，也对Robert撒谎……秦小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蜘蛛，吐出每一条丝都是一个谎言，所有的丝结成网，将她网在最中央，也使她生存。有时候她会滑稽地认为，谎言和爱似乎并无太多的矛盾，甚至像是爱的一层反光糖纸。

 

车子严格按照限速行驶在路上，夕阳西下，金色的光从车子的右边斜斜洒进来，Robert的头发透出梦幻的颜色，秦小雨从后面看着，就想用手去摸一下。然而她不能，她用左手搓了右手一下，觉得那种想法顿时像解痒了一样。

Jessica一直在问Robert问题，问他对墨尔本了解多少，去过大洋路几次，问南澳哪里红酒好，问哪些路段容易碰见袋鼠……Robert都很耐心地一一解答着。

梁晨好奇地看着车窗外，时不时地拿新买的iPhone5s拍照片，拍一张就发一个微信朋友圈，还不忘加上地址。

从悉尼去墨尔本的路，基本都是沿海走的，车少路况好，不知不觉就走了三个小时，天已经黑了。到了一个休息站，大家停下来简单吃了些面包水果，就当是晚餐了，完了换Jessica开车。

 

BIG4 TathraBeach Holiday Park位于距离悉尼400多公里的一个海边，步行几分钟就可以到沙滩，不过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营地办公室在门口给他们放了一份地图，还有彩色笔标注出来的他们车子停的位置、公用厨房、那女卫生间和洗衣间，以及第二天可以看日出的最佳地点。

院子的灯光下，有一群孩子在玩着滑梯和跷跷板，不少房车旁边的帐篷里烟雾缭绕，散发出嗞嗞的烤肉声。有些已经摊开桌椅，一家人或者亲朋好友围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了。

“挺热闹。”梁晨说，“坐这里吃烤肉喝啤酒看起来挺不错，还能听见海浪声。”

“车子我冲上电了，要洗漱的开始洗漱，不着急洗漱的可以到处走走熟悉下环境。我去把床铺收拾一下。”说着，Robert就开始把白天的沙发座一点一点拆卸拼凑。俩孩子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心里惊异这车子里面像变形金刚一样，稍微一收拾，就是三张双人床了。

秦小雨督促着梁晨早早冲了澡。然后她喊安妮一起去。

营地里的浴室和厕所是一起的，一边是马桶隔间，一边是浴室隔间，都干干净净的，没进来之前，秦小雨还以为会像国内许多澡堂子一样，就是一间空屋子，一个花洒下好几个涂着香皂的肉体在争先恐后地等着用水，其实这里的营地虽然住了不少人，但好些个都是独立木屋，还有温泉套房，他们都自带浴室，所以秦小雨和安妮进去的时候，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洗完澡出来，安妮看到一只碧绿碧绿的青蛙在洗脸池旁边，她对秦小雨说：“妈妈，你看这是不是塑料青蛙？”

秦小雨分辨了好一会，正好奇干嘛有人在水龙头旁边弄个青蛙雕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呢？她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呱”一声，那青蛙跳走了。这吓了安妮和秦小雨一大跳，安妮几乎都要哭了，秦小雨赶紧安慰说：“没事，青蛙又不咬人，再说你看人家这里动物和人们相处的多和谐，你以前见过青蛙没？”

“没有见过真的青蛙，只见过书上的图片。”安妮老实回答。

“所以嘛，根本不用怕，你得多观察观察，万一它是青蛙王子呢。”

“那你要是公主，你会吻它吗？”安妮认真地问。

“嗯……算了，还是让王子当他的青蛙吧。”秦小雨说这些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惊魂未定的，她是真的害怕青蛙，但她不能流露出来让孩子从小也害怕大自然里的东西。

“我如果是公主我就吻它，我不想让王子变得那么难看。”安妮坚定地说。

回到车里安妮非要拉着梁晨再去看看青蛙，Jessica的儿子也嚷嚷着让妈妈陪着一起去看，秦小雨摆摆手说：“你们快都去看吧，绿油油的，真的像假的塑料的青蛙，我差点都用手指动了，幸亏我没动，我要动一下，他突然跳一下，我肯定就被吓死了。”

等他们走后，秦小雨这才意识到，车里只剩下了她和Robert。

突然间他们像被人流冲散的两个人，刚刚互相看见。

Robert问：“喜欢这里吗？”

“嗯。”

“为什么喜欢？”

“因为有大院子，能闻见青草味，能听见海浪声，能看见许多鸟，许多树，并且生活在许多人中间，”秦小雨想说这里虽然比不上五星级酒店舒适，但人不像过客，饿了就可以去厨房自己做饭，寂寞了可以在月光下踩沙滩，听海絮语，累了可以躺在房车里，把手伸出去触摸夜空以及星星。

“我也喜欢这种感觉，更多自由。”

“梁晨很快就要回国了……”秦小雨不知道怎么说了这样一句。

“怎么？舍不得？”

“不，我不知道，也许是解脱，也许还有内疚。”

秦小雨想，假如大后天她们和梁晨一起回国，生活那条唯一的线，可以从此不打弯地一直走到老，婚姻，该多么安稳，多么令人欣慰。之前走过的一切，不过是不小心拐到了个死胡同里，人生总得方向还在那里。要是不跟梁晨回去，她就得被继续扯着，撕裂成一左一右，各自往前走着，她要是条皮筋，那一方向走的远，就越容易扯断，也容易因为反弹力受伤。

“你会怪我不让你们在一起吗？”

“你有吗？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对了，明天一起去看日出？”

“几点？”

“6点五十的样子。”

“嗯。”

“我去冲澡，你陪孩子吧。”

Robert说完，拿了洗漱用具，就下了车。

秦小雨脱了鞋，躺在了预先安排好的她和安妮的床，想：假如这一趟只是她和Robert呢？此刻会在做什么？会去海边沙滩上踩海浪吗？会在月光下长吻吗？他会在海未枯石未烂的现实里，说一句爱她或者喜欢她吗？或者坐在时而有野兔出没的草地上，模拟一下两年后的离别？或者就只是躺在房车里，举着iPad看一部古老的英文电影？或者一起在营地厨房里煮包方便面？哦，他不爱吃方便面，那要么给他煮速冻饺子也行……要么一起找同来露营的人去闲聊，他们说一句，他给她翻译一句。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用拳头砸在自己的额头上……是的，为什么不是设想的她和梁晨呢？为什么不是他们一家三口呢？

她需要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她需要因这个念头而讨好和安慰梁晨吗？需要真的给他一次口爱或者一起躺在那张单人床垫上吗？

突然，她意识到，这个月的月经已经推迟三天了……会不会怀孕？

她又从手机里翻出那天去医院带环的照片，查看那天几号。嗯，到今天，她的月经整整比上个月晚了三天，而且，平时她月经总是提早两天来的。

怀孕了？

谁的？

她的心忐忑了起来。

这忐忑，不是因为答案太复杂，而是因为，答案太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