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何尝不是一场修行

——我心中的白居易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这是白居易40岁的时候写的《夜雨》，连绵的细雨润透了秋夜，空堂的残灯点亮了诗人心中的思念，那种深结在心的情绪骤然反转，如鲠在喉，奈何却化作一声叹息。只有重新拿起案上的经书，让自己在“空”和“无”里归复平静。

大家都熟知白居易的故事，“素口蛮腰”就是老白风流的铁证。可白居易并不是我们想象中滥情的人，恰恰相反，老白相当深情，诗人三十七岁的时候才在母亲的逼迫下成婚，尽二十年的等待和思念就是为了她，那个十五岁就和他两情相悦的邻家女孩。“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诗人记忆中的少女有着比天仙还娉婷的姿态，比莲花还纯洁的心灵，窗前稚语，窗下绣花，这些豆蔻年华的唯美凝结成了他无法释怀的思念。眼前满卷的“般若”都化成了那触不可及的两个字：“湘灵”。

思念很苦。人生六苦中就有“爱别离”和“求不得”。“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这种愁苦大概是世人无法排解的耽望吧。明明是如花美眷，可一转身就是咫尺天涯，就像王琪的歌里唱的：“原本以为我们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瓜熟蒂落你却落进墙外的繁华”。“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思念的苦到了诗人这里成了一个“恨”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把绵绵之恨，写进了他的千古绝唱，万里江山化不开你的峨眉辗转，没有经过这样的苦，怎会体味到这痛彻心扉的恨。

思念里有无尽“慈悲”。慈悲的意思是给众生快乐，将众生从苦难中拔救出来。思念的本质不是得到，而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琵琶行》里老白把对湘灵的思念明明白白的写了出来，低眉信手续续弹的倩影，就是诗人眼中碧纱窗下的佳人，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神情，就是那个“闲教鹦鹉语”的姑娘啊！然而“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不知乡关何处，不能打扰，甚至不能追问，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无声，也无悲无恨， 能想到的只有祝福。愿她从此不再是天涯沦落人，愿她风华常驻，愿她所嫁良人……

思念的过程就是“去执”。也许是上天垂帘，四年以后，白居易竟然在被贬江州的途中，遇见了湘灵父女，“少年离别老相逢”，这时的白居易和湘灵只能同吟这一句“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了。故人重逢，却仍是有缘无份，再见又如何！“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从此，湘灵的音容笑貌不再被他局限在那个“我”中，妆匣里的铜镜，铜镜上的双龙，赵村的桃花林，龙门的八节滩，洛阳的香山寺，西湖的白公堤……盘桓在心中的慈悲把诗人白居易修炼成了下恤民庶的父母官。他知道，“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他知道，“妇姑荷箪食，丁壮在南冈”；他知道，“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他知道，“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他知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隔了千年，那个从大唐走来的智者，怀着对众生的悲悯，轻声吟诵“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从具象到无相，思念就是“空”啊！白居易71岁时，他与香山寺僧如满，结香火社，号“香山居士”。“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他在杭州刺史任满返回洛阳的途中，看到了人世变换的旧村邻，经历了几十年之久的相思之苦以湘灵的不知去向而终化为空，“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泰戈尔说：生命有如度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同一条窄船里。仿佛这两个隔了千年的伟大诗人心有灵犀似的，生命的大海之所以深沉美好，气象万千，是因为爱啊，是爱孕育了生命，只有“空”才能接受爱，容纳爱。空，才能体味“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的从容；空，才能感受“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的悲悯；空，才能向往“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美啊！

思念，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一个秋雨霏霏的夜，白居易写下了这首《秋雨夜眠》，残灯如豆，那个沉吟“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的诗人，已经是“我寄人间雪满头”的老翁了，

还是秋雨寒夜，还是空室残灯，人同境不同。那个叛逆而多情，执着而聪慧的少年，经过了“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的人生旅途，终于到了“无”的彼岸：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思念和爱都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