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很多人都在等待着跨年倒计时，我却在为了怀念史铁生，而在斟酌词句。

我和史铁生并不熟悉，但就像很多读者一样，我熟悉他的作品。只是，跟更多的朋友不一样，我并不是他作品的热爱者。也许我阅读史铁生作品时还太年轻，太轻浮，无法进入他那个苦思冥想，甚至字斟句酌的世界。因此，我不觉得史铁生是一名才华横溢作家。我上大学时，只对那些文字长着翅膀的作家感兴趣。而史铁生，是那种沉淀下来的作家。当蝴蝶在天空中飞，他在驱着轮椅在地坛的树下看着。在他的眼睛里，这座彷佛等了他四百年的地坛，用衰颓合适地迎接着衰颓。但是，地坛公园里，还有各种飞虫，各种鸟类，还有一些身份暧昧的人。这些人，就像史铁生一直思考着的那样，穿行、散步、唱歌、长跑，然后逐次消失。

史铁生是整天思考着死亡的人，甚至可以这么说，他跟死神是朋友。但是，他脑子里早就不考虑死亡的事情了，死亡是人生不完美的最严酷例子。史铁生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曾说过：人的残缺证明了上帝完美。

在地坛十五年，史铁生说他总想着三件事：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

现在，史铁生不用再想了。

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史铁生不是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在那长时间的沉思、阅读和眺望中，脑子里必定常常想到上帝这个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信徒，但我想他不是。从他掂词的角度来看，我看不出他的虔信。但他想到，母亲的早逝，可能是上帝的仁慈。这近于虔信了，更近于自我安慰。史铁生仍然不能从这个问题中通达，他的沉痛，让他成为一个凝固的雕像。在这个轻浮的时代沉痛，很容易沉坠下去，在深坑里看世界，那么多的飞虻在乱舞。如果不能入定，很容易心乱。

有很多事情，是人类想不明白的。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史铁生想了很久，发现这是一个不该想的问题；接着，他发现要思考的问题是怎样活下去。他处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中，思考问题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史铁生力图撇掉那些附加在他的苦难身上的尘土，力图把人生中最浓酽的况味，用平和的口吻说出来。他的叙事清流中，并不澄澈，他的河床有大小的鹅卵石。史铁生的存在，让这个轻薄的时代，显得有些分量。

听到史铁生去世的消息，我在自己的微博上写了一句话：史铁生是中国大陆为数不多用文学作品来努力探索精神世界，展现文学魅力的作家之一，其他的大多数，都在探索金钱和肉体。

（此文是专门为《现代快报》撰写的稿子，已经刊发于二〇一一年一月二日的“读步天下”版）

二〇一一年一月一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