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作业之外:一个女孩的教育迷宫与心灵微光
(2025-12-09 10: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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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作业的孩子 |
分类: 教育故事 |
迷失在作业之外:一个女孩的教育迷宫与心灵微光
开学已有数周,课代表的抱怨声却像夏日里挥之不去的蝉鸣,反复在办公室里响起。这一次,焦点依然是她——那个在各科作业记载本上“榜上有名”的女孩。不只是语文,数学、英语、科学……几乎所有科目的作业栏后,她的名字总是沉默地悬挂在那里,像一个无言的符号,标记着一种持续的缺席。班主任已经找她谈过,语气从温和到严肃,但效果却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泛起几圈微澜,随即恢复原貌。如果是个顽皮的男孩,或许还能以严厉的呵斥暂且震慑,可偏偏是她,一个安静得几乎透明的女生,这让所有传统的惩戒手段都显得有些笨拙,甚至不忍。
上课铃尖锐地划破了走廊的嘈杂,我抱着教案走进教室。课代表几乎是小跑着跟过来,手里的记录本微微颤抖,眼神里满是焦急与无奈。不必翻开,我也知道那一页上写着谁的名字。心底瞬间涌起一股烦躁,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但我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情绪强行按捺下去——不能让它侵蚀这堂课的45分钟。我低声对课代表说:“我知道了,课后处理。”有时候,面对那些令人懊恼却又一时无解的事,“拖延”并非逃避,而是一种必要的冷却,是给理性留出占据上风的宝贵时间。随着课程的推进,朗朗书声与思维的碰撞逐渐填满空间,我的心绪竟也慢慢平复下来。那股最初的怒火,转化成了一片沉重的思虑:她为什么不做作业?仅仅是懒惰吗?
教育者的角色时常在感性与理性的钢丝上行走。我们因责任而焦虑,因期待而失望,但真正的专业素养往往体现在怒意升腾时的那一刹克制。发火是最简单直接的情绪宣泄,却也是最苍白无力的教育方式。它或许能换来一时的服从,却永远关闭了理解的门扉。我开始尝试转换视角:这个女孩,不是一个亟待纠正的“问题”,而是一个值得解读的“谜题”。她的行为背后,或许隐藏着一条蜿蜒的、通往她内心世界的隐秘小径。教育若失去了温度,便是机械的灌输;而一旦倾注了真诚的关切,也许再坚硬的种子,也有破土而出的可能。
下课铃声响起,我没有在班上公开点名,也没有将她叫到办公室——那仿佛一场公开的审判。我只是在她收拾书包时,轻轻走到她座位旁,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有时间吗?我们聊聊。”她抬起头,眼神快速掠过我的脸,又迅速垂下,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去办公室,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边。这里相对安静,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面投下暖色的光斑。我先从一次类似的经历谈起:曾经有个男孩,几乎是“迟到大王”。我未曾直接批评,而是花了半小时听他结结巴巴讲述——父母夜班,清晨无人叫醒,闹钟坏了也无人理会。后来,我与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约定:每天早晨六点,我给他一个电话,充当他的“人工闹钟”。奇迹般地,他的迟到记录就此终结。直到毕业多年后,他的父母才在一次偶遇中得知原委,感慨万千。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说教,只是想告诉她:有时候,所谓的“问题”背后,藏着的可能只是一个无人听见的呼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台的边缘,良久,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开始叙述。原来,她并非从一开始就抗拒作业。四年级之前,她的成绩尚可,虽然不算突出,但也能按时完成任务。转折点发生在四年级,数学难度陡然增加,她开始感到吃力。一次单元测试,她考得很糟,数学老师布置了重复性的罚抄作业。她因为当时确实无法理解,抄写也心不在焉,未能完成。接下来,便是在全班面前劈头盖脸的责骂,言辞之锋利,让她至今回忆起来,身体仍会微微僵硬。“从那以后,”她顿了顿,“我就觉得,做不做,反正都一样。做了,也还是不懂,还要被骂;不做,也不过是被骂。”
“只是数学吗?”我问。
“一开始是数学……后来,好像……其他作业也不做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老师后来好像也懒得说我了。反正……我爸爸妈妈,从来不看我的作业本。”
这是一个典型的“习得性无助”的案例。最初的挫折(数学学习困难)没有得到有效的帮助,反而伴随着强烈的负面评价(当众责骂)。这摧毁了她对这门学科乃至对“努力”这件事本身的信心。而当这种行为在数学课上未引发有效的干预(或在她感知中是无效的、只有惩罚的),它便像藤蔓一样悄然蔓延至其他领域。更关键的是,家庭的监督与支持是缺位的,这使得学校教育的压力与反馈失去了最后的“缓冲垫”和“补给线”。
我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我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她告诉我,父亲常年在遥远的城市打工,每周固定的“联系”就是往家寄五百元生活费,通话稀少,更谈不上关心课业。母亲在家,但似乎对生活也提不起劲,每日起居有些颠倒,对她多是“饭在锅里”式的照料。姐姐早早进厂打工,自顾不暇。她的世界,在放学铃声响起后,便陷入一种安静的、无人问津的孤岛状态。“去长江青少年培训基地的事,家里怎么说?”我提起学校不久后组织的课外实践活动。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妈说,浪费那钱干嘛,在家呆着挺好。”
阳光移动,照亮了她半边脸庞。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她:人长得清秀,甚至称得上好看,但眼神却总像是蒙着一层薄雾,难以聚焦。她的课桌,我曾留意过,周围堆着杂乱的书本和卷角的本子,她常常整个人缩在那片“废墟”之后,仿佛那样就能与周遭的世界隔离开来。上课时,她的目光时常飘向窗外,或空洞地落在某处,需要提醒多次才能短暂地回神。在同学间,她像一个安静的影子,没有明显的冲突,却也几乎没有朋友。班级群里,偶尔能看到她母亲为她请假的消息,理由多是“身体不适”。她似乎确实有些体弱,但那种“病”,或许不仅是生理上的。
一个本该在普通家庭里获得寻常关注的孩子,却活出了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她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既非叛逆张扬的“坏学生”,也不是楚楚可怜的“弱者”。她更像一个提前进入了某种“梦游”状态的人,正如她名字里那个“梦”字——恍惚、抽离,对现实的规则(比如作业)采取了一种消极的、不抵抗的漠视。班主任也感到棘手,在当今小心翼翼的教育环境下,对待这样一个沉默的女孩,重话不敢说,深怕触动未知的敏感神经;常规办法又似泥牛入海。
我们的谈话被下一节课的预备铃打断。短暂的课间十分钟,显然不足以撬动经年累积的坚冰。我知道,一次谈话,无论多么恳切,都无法立即让她拿起笔,补上那堆积如山的空白。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今天找你,是希望你知道,我看到了这件事,并且关心。作业是学生的责任,这一点不会变。但我更希望,我们能一起找到你重新开始承担这个责任的方法。不是明天就要全部补齐,而是从今天、从下一次力所能及的开始。好吗?”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又低下了头,轻声说:“老师,我知道了。”
看着她走回教室的背影,我深知前路漫长。一个从四年级便开始在作业世界里“失踪”的孩子,她的学习习惯、自我认知、价值感都已形成了顽固的路径依赖。要纠正她对“作业”乃至对“努力意义”的偏见,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这需要一套细致而系统的“心灵工程”。
首先,是深入家庭的“解码”之旅。
其次,是教师团队的“协同诊疗”。
再者,是同龄世界的“微观洞察”。 学生之间的了解,往往比成人更直接、更细腻。我可以私下、而非正式地向几位沉稳友善的同学了解,她在课下是什么状态,有无特别的兴趣或烦恼。同辈的接纳与友善,有时能成为撬动改变的隐秘支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为她本人寻找一个“意义支点”。 她总躲在书堆后,那她在看什么?想什么?是否有可能发掘她哪怕一丝的兴趣——绘画、阅读某类书籍、甚至只是照料一盆植物?通过一个与学业评价无关的切入点,帮助她重建与世界的积极联结,恢复一点点对生活的掌控感和愉悦感,或许能慢慢辐射到对学习的态度上。
这个女孩,就像一本合上的、落了些灰的书。封面或许普通,内页却可能写满了无人解读的符号。教育者的耐心,便是轻轻拂去灰尘的温柔;教育的信心,是坚信每一本书都值得被打开,都有其独特的情节与价值。她迷失在名为“作业”的显性迷宫之中,但迷宫的墙壁,或许正是由缺乏关注、不当批评、情感疏离一块块垒成。我们的任务,不是强行将她拖出迷宫,而是点亮一盏盏小灯,让她自己看清脚下的路,甚至发现墙上原来也有窗。
拯救一个孩子,从来不是宏大的口号,而是从一次不放弃的谈话、一份降低门槛的作业、一个传递给家庭的关切电话开始的。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既然看见了那片迷雾中的微光,我便有责任,做一个执灯的同行者,哪怕只能照亮前方的一小步。因为我知道,教育的本质,正是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小步里,藏着改变一颗心灵轨迹的全部可能。这,正是这份职业最深邃的艰辛,也是最崇高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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