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识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怕的东西可多了,从小怕黑,怕鬼,怕死,怕寂寞,还怕很多我所谓的难看的动物,其中最怕的动物,不瞒你说,连写连说都不敢,到现在也还不能勇敢的打出这几个字来。
怕东怕西让生活很不方便,印象中第一次被吓破胆是在小学一年级,电视剧中突然出现一个画面,背对着镜头的长发女人转过头来,竟是张烂烂的脸,这个突如其来的画面吓得我魂飞魄散,整整一个星期不敢上厕所,肚子痛到最后被拖到医院去灌肠,爸妈始终不理解这孩子发什么神经病。
从此胆小这个神经病就牢牢跟着我了,我上厕所与洗澡都特别快,因为不愿意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所幸家中有姊姊弟弟可以作伴,有时神经病发作得太严重,洗澡时还强迫弟弟在浴室外面陪着我大声说话。上国中跟着姊姊念寄宿学校,团体生活对我而言再适合不过了,到处都有人,唯一伤脑筋的只有考试一到,书没念完,得一个人躲在厕所开夜车,然而到了那个节骨眼,拜胆小之赐,为了能早点脱离昏暗恐怖之境,效率奇高,读得飞快,后来索性认定这是我的最佳K书时机,白天倒是可以尽情的玩,三年下来,胆小依旧,近视度数倒是飙高不少。
自知胆小,我是绝不看恐怖片的,通常连最可笑的恐怖画面都会吓坏,小时候跟姊姊吵架,她要报复我太简单了,只要把灯一关,头发往脸上一披,发出凄濿或幽幽的怪声,保证得逞,只见我又叫又躲,立即求饶。但不知为了什么,上大学的时候,竟然在弟弟的怂恿下两人去看了大法师,这一吓可以说是排山倒海全面崩盘,多年不得安宁,从此与恐怖片彻底绝缘,夜里睡觉要点灯,而且当然是绝不敢一个人独居。
其实这个怕也有一些特别的理由在推波助澜,姑且称之为灵异体质,从小就很会作恶梦,在我的感觉里根本就不是梦,而是些不可解释的奇特遭遇,在这样的状况下,就更是怕得理直气壮。
我还非常的怕死,从五岁就开始担心这件事,生长在天主教家庭,从小每周日都得上教堂,天主教的教义中有些说法让我一直很烦恼,圣经中说人生下来就有原罪,必须信教受洗才能洗脱原罪,而人非圣贤,免不了会犯错,这些罪过都得靠着去向神父告解才能被赦免;最重要的是人在死的时候要受审判,完全无罪得以上天堂,罪大恶极就得下地狱,介于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必须去炼狱修练赎罪。问题来了,万一不小心出意外死了怎么办,死前来不及去教堂告解,没机会上天堂,还得到炼狱去炼一炼,光是看到这火字旁的炼就觉得水深火热,怎么得了!五六岁那段时间,妈妈真被我烦死了,一想到死就紧张,一紧张就追着妈妈问,妈妈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晚上临睡前更常被这件事吓哭,非得拉着妈妈的手才肯入睡。
怕寂寞是另一个罩门,我的小学生涯很特别,转学转了好几次,一年级升二年级从台北转到南投竹山外婆家去念了一年,三年级又转回台北原来的学校,五年级再度转学到刚刚迁校到家附近的静心小学。在一次次的转学经过里,唯一的好处是暑假作业免了几回,不然像我这样的懒小孩,最讨厌写功课,仅有的两次暑假作业都是全家总动员在最后一天集体完成,连向来严格的爸爸都不得不让步,一边骂着一边也跳下来帮着写。然而在三次的转学里,小小心灵确实留下了创伤,每到一个新环境就得重新适应,重新交朋友,印象中二年级刚刚到南投,上了一个礼拜的课,闷坏了,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第二周开始拒绝上学,每天跟妈妈展开大搏斗,几乎是连拖带拉的被硬塞进教室,泪眼婆娑的望着妈妈离开。好在第三周交到了朋友,这才恢复上学的动力。三年级回到原来的班上,以前的好朋友却疏离了,也让我难过好一阵子,后来跟另一个转学的小朋友结成伴,才又有了笑容。没想到五年级惨剧又重演,所幸也在不久的时间交到一个好友,两人天天腻在一起,上课还常常偷传纸条,毕业后通信了好多年,直到她出国搬迁几次不慎失联才中断。
当然再接下来就读女校的中学时代,都有好朋友相伴,初中念卫理女中,住校生涯里,同学有如手足,大家感情好得不得了,常常还因为话说不完,半夜到好友的房间,两人躲在被子里聊天。有一回被舍监抓到,被记了个小过,回家先自首,好在妈妈开明,只是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说了声:多嘴婆!
高中进了北一女,没多久就有两个死党,三人行乐无穷,一起玩一起疯当然也一起念书,最后竟然一起考上台大,居然还是同系,还记得分数出来时,三人抱在一起狂叫狂跳,笑声响彻整个校园。于是大学生涯不愁没有伴了,其中一位在大二时举家移民美国,另一位则和我一路相随,为了好玩我跟着她一起住进台大女生宿舍,直到毕了业,因为她家在中部,还在我家住了两年,前后共九年时间,我们生活在一起,情同亲姊妹,原本计划结伴出国念书,连申请的学校都相同,没想到在时间逼近时,却因为父母反对,她决定放弃。当时真的是慌了,最后就在出国前认识了一位同校的学长,两周后竟演出一场轰轰烈烈的闪电结婚,当时大家都好奇我怎么如此大胆,我也只是说好玩嘛!刺激啊!有何不可!直到这婚姻在撑了十多年后终告结束,近几年间,努力探索自己的内在世界,才恍然悟到当时的结婚,其实真的是害怕一个人出国,赶忙找个伴,如果那一年好友照原订计划与我同行,这婚是根本不会结的,大胆行为背后的根源其实还是因为胆小,想想怕寂寞还真让我闯了大祸,付出惨痛代价。
但悲剧竟还有续集,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怕寂寞的状态并没有改变,在离婚后的几年里,有了另一段感情,明知道彼此不合适,却怎样也无法割舍,一颗心天天像是洗三温暖一样,忽冷忽热,忽上忽下,就这么折磨了多年,直到两年半前,追求真自由的呼唤在心里大声响起,怕寂寞怎么可能有自由,终于心一横,毅然了结。疗伤近半年,后来竟连个疤痕都找不到了。
十年前姊姊到高雄办画展,其中一幅画被我硬是留在家中,对我而言这幅画有着非凡的意义。画面是半抽象的,细细看,画中有一个方向盘,一个轮廓鲜明的臀部,还有四条交缠的腿,看懂了的人都会心一笑,哦,原来如此。这个画面震撼力十足,充满生命最真实最原始的趋力与感动,我称它为真自由,解放内在与外界的所有束缚,随心之所欲而是而为。自此真自由这颗种子深深埋下,成为生命最后的坚持,虽然感觉上距离仍然遥远,但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得到我的真自由,真正作自己,活得淋漓尽致。
卸除所有的怕成为追求真自由必要的功课,就像搬开一块块石头,绝不能让这些又大又硬的东西阻碍我的前进,二十年前从读了前世今生这本书开始,努力阅读吸收知识并作整理,渐渐有了较为清晰的生命观,自认不信教但信神,所谓神应该即是无限大的宇宙意识中枢,在自我追寻的过程中,幸运的遇到一位生命导师,解开心中许多迷团,在两年中消弭了大部分的怕,现在的我,不怕黑,不怕鬼,不怕死,甚至不怕寂寞,感觉自己活在爱与丰富之中,对生命的笃定前所未有,心想事成的中心思想确立后,未来便是一连串期待与印证的喜悦,这样的人生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当然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但,仅存的一个怕,自始至终都还没有提到的最怕,就在此时,挑动了我的敏感神经,不能再鸵鸟了,总得面对。对这些动物而言当然是极不公平的,在我的审美观里,有所谓非常丑甚至非常可怕的动物,几乎无法与牠们共存。在大一修心理学时,为了配合老师的博士论文,班上女生做了一个恐惧测验,过程还真吓人,幻灯片里出现的全都是可怕动物的放大近照,一时间惊叫四起,大家还得一面填问卷。这些尖叫在老师耳中想必宛如天籁,他就是要找出这些胆小鬼来参与实验,我当然高分中选,被分配在老鼠组,于是酷刑开始。每周两回到实验室报到,身上贴满感应器,开始做所谓的肌肉放松治疗,一边随着录音带放松全身,一边随时准备被老鼠照片惊吓,经过几周的治疗,被带到老鼠笼前去检视成果,很不幸效果不彰。老师亟而不舍又建议改做肌肉紧张法,我却因为看老鼠已经看到不支了,结果半途而废。
然而比起我的最怕,老鼠根本就不算什么,从小住在台北市郊,家在木栅考试院后的小山坡上,前面正对一个池塘,有山有水,草木丛生,经常在蜿蜒的小路上出现这类生物,我总是尖叫逃跑,最糟的是偶而还会看见被车子碾过压扁的尸干,实在是惨不忍睹。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台大文学院的走廊上,打开投稿信箱,里面就是一只,如此近距离接触,吓得我当场晕厥过去,成为校园大笑话。
日后在美国留学,温带气候中完全看不到这样东西,生活免去了恐惧,真是舒服。当时几乎为此想干脆留在美国算了,但最后还是回到台湾,没料到却定居高雄,气候越热这种东西越多,而且还会发出叫声,让我极度困扰,于是选择居住在市区的高楼,心想应该可以减少跟牠照面的机率。果真这几年来,牠不小心搭上电梯到达十五楼,又不巧进入我家大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总是要鸡飞狗跳好几天。
至于出门旅游怎么办,可要慎选去的地方,中部的清境农场是我情有独锺的度假胜地,主要就是海拔一千七百公尺的高度,使得牠们完全绝迹,因此每年不论冬夏,总会抽空去住几天。出国到热带去度假就很让人犹豫了,去过巴里岛,当然是鼓起勇气去的,还好只有在户外遇到过几只,没有造成大灾难。
去年九月是人生中的一个大转变,两个儿子终于长大,分别离家念书,在此之前做好了一切独居的准备,怕这个字,因为已经消除大半,坦白说,对于自由自在的空巢生活充满向往,心情有说不出来的轻松愉快。但就在第三天,忽然想到这个唯一的最怕,万一出现在家里可就麻烦了。这又印证了心想事成的说法,越害怕越会招致这样的情境,隔两天果真出现,而且居然是在厨房的流理台上,立即打电话向弟弟求救,他们俩夫妻赶来几次,又是敲敲打打,又是翻箱倒柜,闹了五六天才解决,那几天完全进不了厨房,没东西吃不说,连喝水都是买瓶装矿泉水,生活大受影响。
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但要全面向牠迎战,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勇气,其实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儿子小的时候,买了许多恐龙书跟他们一起看,为的就是要习惯这个长相。结果两个小孩都成了恐龙迷,谈起恐龙如数家珍,我们三人还一起演过一出恐龙家家酒连续剧,前后大约三年,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演上一段,我是一只三角龙,名叫咪咪盾牌,他们两个是我捡来的蛋,孵出来的哥哥是暴龙名叫尖牙,弟弟是凶龙名叫圆牙,哥哥最喜欢踮起脚尖缩着手学暴龙到处走来走去,弟弟迷上学小恐龙孵出的样子,常常裹在毛巾毯里一次又一次的演出圆牙诞生记。这些亲密的美好时光,在我的大型爬虫研习生涯里,成功的让我喜欢上大部分的恐龙,最后唯有看到腿太短的还是会排斥,有一次甚至忍不住把书丢开,哥哥问我,只能回答说,没办法,牠长得太矮了,趴在地上,很丑。
理性的说,我的确需要向这些动物致歉,牠们跟我一样有权利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牠们不仅无害,也没有妨碍到任何人,而且胆子还小得很,我每次尖叫逃跑时,牠也被吓得四处逃窜,真不知道是牠吓到我还是我吓到牠。
这次是真的下了决心,我所渴望的真自由已经近在咫尺,绝不能让这最后一颗大石头挡住了路。几周前,一个人到台东旅行,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心情极佳,但唯一的烦恼竟还是这个最怕。临行前心想,天气冷应该不会有,但另一个念头又冒出来,万一看到,是否正是勇敢面对的机会?总之,这次只闻声响,没有正面遭遇,但下回呢?巧的是台东行发现了一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认识了一位享受着真自由的朋友,活得潇洒又自在,而我却苦于这个最怕,犹豫着还敢再去吗?相较之下,真是可怜又可笑。
我的神经病,一定要克服,踏出的第一步,是勇敢的写出来,我怕四脚蛇,蜥蜴,壁虎。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打出这几个字吗,不要笑,如果你有好方法,请告诉我,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