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翻译的一首布罗茨基的诗

李笠 摄
悼约翰•邓
约翰•邓睡了,他周围的一切睡了,
墙睡了,地板、床、画、
桌子睡了,地毯、门闩、挂锁、
壁橱睡了,餐具架、蜡烛、窗帘,
一切都睡了。酒瓶、酒杯、花瓶、面包、
面包刀、瓷器、水晶的皿器、
床灯、床单、衣柜、玻璃窗、钟、
梯子和门。夜到处都是。
到处是夜:在角落处,在眼睛里,在床单上。
在纸上,在写字台上,在完成了的布道的讲稿
和它的字句里,在木柴里,在火钳里,
在火已熄灭的壁炉的角落里,在一切之中。
在毛衣里,在鞋里,在袜里,在影子里。
在镜子后,在床上,在椅背上,
在花瓶里,在耶稣受难像里,在床罩上,
在门角的扫帚里,在拖鞋里。一切都已睡去。
一切都睡了。窗。窗台的雪。
邻居白似桌布的倾斜的屋顶。屋脊。
锋利的窗架
雕出死亡痛苦中的住宅区。
拱形的门睡着。墙壁。窗。一切。
鹅卵石。木块。窗条。花坛。
栅栏。镀金的材料。链条。电线杆。
黑夜里没有一丝光动。没有车轮的声响。
门睡了,戒指,愤怒,门窗上的搭扣,
锁,铁条,门闩,它们的钥匙。
没有喧杂。没有呢喃。没有低语。
只有嘶嘶作响的雪。逗留的夜。
监狱睡了。锁。鱼贩小屋里的秤。
长着黑斑的猪睡了。
房屋,花园和被拴住的狗睡了。
猫和它们竖起的耳朵睡了。
小老鼠睡了,人睡了。伦敦沉睡着。
一只帆船睡在港口。
带雪的水困倦地在船头哗哗作响,
流入远处沉睡的天穹。
约翰•邓睡了,还伴随着他,
惨白的礁石高高越过海面。
整座岛屿被睡眠垄断。
每一座花园都被三连锁锁住。
睡了,枫树,松树,螃蟹,落叶松,白桦树。
睡了,山坡,溪流,小路,狐狸,狼。
熊蜷缩在自己的洞里。
雪在门口堆积。
鸟睡了,歌声静息。
乌鸦的哑叫和猫头鹰的笑声静了。
夜。宁静的天穹覆盖着英国。
一颗星星在闪烁。一只老鼠歉意的四顾。
一切都已入睡。死去的在墓中安躺,
活着的躺在床上,在睡袍的海洋里
昏睡,孤独一人。或两人缠在一起。
一切都已入睡。河流睡着了,山和森林。
野兽。鸟禽。死了的一切。
活着的一切。从黑色的天空
只落下白色的雪。天使睡着了。
圣人做着远离尘世痛苦的
神圣之梦。
地狱睡了。天堂在酣睡。
此刻所有的人都呆在自己的屋里。
上帝睡了。大地在遥远处消失。
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痛苦。
魔鬼也睡了,仇恨和它一起
睡在英国白雪皑皑的原野上。
骑士睡了。天使长和他的木管睡了。
马仔梦中来回晃动。
小天使在圣•保罗教堂的穹窿下
蜷曲着睡去。约翰•邓睡了。
睡了,他的诗。他的意象,韵脚,
和节奏。邪恶,痛苦和罪孽
在自己的音节中静歇。
每一行诗句都对着下一行低语,如同对一个兄弟,
对一个密友:让开一点,我们还得前进。
但天堂的大门十分遥远。
它们如此小心,彼此偎依,
交流成同一种声音。
所有的诗行都已入睡。
睡了,抑扬格坚固的穹窿。抑扬格抬头行礼,
如同哨兵向一队正步而过的士兵。
忘河水的景色睡了。
那些景外的荣誉昏沉地睡着。
痛苦和不幸在沉睡。淫乱睡了。
善与恶躺在彼此的怀抱里。
先知睡了。白色的雪纷纷飘落,
在地上为自己选择黑色的斑点。
书睡在自己沉重的行列中。
河流的言词盖着遗忘之冰睡去。
链条睡了。听不到环节的声音。
圣人,魔鬼,上帝纷纷进入了梦境。
他们满肚坏水的仆人。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孩子。
整个世界只听见黑暗的路边
雪的嘶嘶声。
呵静!这是什么声音?有人在外面哭泣,
有人在黑暗中哭泣。
一个声音又细又小的冬天的囚徒。
声音细小如针。但没有线……
到处是黑暗,到处是寒冷……
这枚针孤零零地在雪中穿梭,
把黎明和夜缝在一起……
谁在天上痛哭?“是你吗?我的
等待我爱情的天使,在被雪覆盖的夏天?
是你穿越黑暗走在回家路上?
是你在夜色中叫喊?”
没有回答。“是你吗?小天使?
哭声使我想起你们阴郁的歌声。
是你们吗?突然决定离开
我熟悉的大教堂?难道真的是你们?”
沉寂。“难道是你吗?保罗?
你的声音因你的布道变得如此嘶哑。
是你垂着苍白的头
在黑暗中哭泣吗?”静寂收拢。
“主宰万物的手,并非那只
遮蔽脸的手?”哦,真不可思议。
这竟是你,主啊,你在高邈的天宇流泪。
多静呀!静在生长。
“是你吗?吹弄木笛的嘉伯里?”
狗开始叫喊。我独自醒来。
骑士给马配上了鞍。
瓷碗一切都在深重的黑暗里安睡。
一大群猎狗
从天空冲撞而来。
“是你吗?嘉伯里,
在冬天凄凉的黑暗里吹奏你的木管?”
“不,这是我,你的灵魂,约翰•邓。
我;你的灵魂,独个被遗弃在这天上,
被感情的枷锁缚住,
遭受思想重量的残酷折磨。
你带着这一负担
在微弱的激情和高远的目标间
自由自在地飞翔,
你犹同一只飞鸟在倾斜的屋顶上空
看见你的人民,看见所有的海,
所有遥远的世界,你看见地狱
——先你这里,然后在芸芸众生处。
你甚至亲眼目睹光芒四射的天堂
被苦难阴郁的圆环围住。
你看见:生活如同你自己的孤岛。
你认识了这片海洋,
世界只是一片嚎叫的黑暗。
你围着上帝飞翔,坠落,重新振翼而起。
但压着你的东西阻碍着你要达到的高处,
那里,地球的一切只留下几条蜿蜒的河流,
几座高高的塔尖。那里最后的审判
似乎并不十分可怕。”
在这个世界空气凝滞,
一切就像一个病态恹恹的梦。
上帝是迷雾蒙蒙的夜深处
某个窗口的灯光。
那里没有犁耕耘田野,
那里没有犁耕耘岁月,耕耘世纪。
荒野的森林筑成厚实的高墙,
雨在无边的荒草间跳舞。
某一天一个砍柴者和自己的瘦马
在这座阴沉可怖的森林里迷路。
他爬上松树,突然看见
山谷尽头一缕光芒。
是呵,遥远是一切。这只是一个迷蒙飘忽的地方。
泰然的目光掠过遥远的屋顶。
这里如此明亮。没有狗叫。
没有钟声。
他必须明白遥远,遥远就是一切,
马抽缩了一下,重新走入森林,
缰绳,爬犁,夜,他自己以及那匹
枯瘦的马很快变成一个圣经故事。
一切已无法返回。我流泪,我痛苦,
我注定生活在这片乱石之中,
无法穿着这身皮肉之衣飞经彼岸。
我必须先死,必须遗忘,
永远忘掉地球潮湿的光。
我被触接你的渴望点燃,
用我的皮肉把我们重新缝在一起。
但我知道我的渴望只是虚梦一场。
我的哭惊扰了你的夜营。
尖利的雪沙沙穿过黑暗,
用不倦的飞针把我们缝合在一起。
此刻哭泣的并不是我,而是你,约翰•邓。
你孤零零地躺着。酒杯在酒柜里熟睡。
雪飞舞着向黄昏的房屋飘来,
在黑暗中消失。
他像鸟一样睡在自己的巢里。
他向藏在云中的星星
述说自己的欢乐。
表达对更真实的生活的渴望。
他的灵魂很纯,他的路并没有摆脱罪
但他并不像渡鸟那样
躲在高筑在欧椋鸟灰色巢上的窝里。
有一天他将醒来。像鸟一样醒来。
此刻他仍躺在白色的被子下。
被雪缝合、被睡眠缝合的
是他的灵魂和他昏睡的躯体间的天空。
一切都已入睡。但有两三行诗
带着讥笑等待着完成:
尘世的爱对诗人仅只是负担,
神圣的爱也只是修道院院长的袍服而已。
水无论驱动哪一种轮子
在这世上辗磨的永远是同一种面粉:
我们可以分享我们的生命,但我们和谁分担死亡?
我们撕扯着那块破布。
把它扔掉。捡起来。用最后的一下
把它撕成碎片!那是痊愈的天空
在黑暗中抓住的自己的针……
睡吧,睡吧,约翰•邓,睡吧,别折磨你的灵魂。
你破烂的背夹悲哀地挂着。
请凝眸注视,那颗始终监视你的星星
正从云中出现。
1963年
本诗录自《最明亮与最黑暗的——二十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作品新译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