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朋友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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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晟石一川吴慧爱情初恋 |
分类: 小六小说 |
1,
她总是毫无征兆地闯进我的生活。石一川说道。
确切地说是她的幻象。譬如我正在读小说的时候,我正读帕慕克的《白色城堡》,整洁的书页上那些文字突然就颤抖起来、串了行地乱飞,文字模糊了,变成了她的名字,她的影像;譬如说我正在开会,在东京的研讨会上我正在作主旨演讲,讲着讲着突然一时失语,脑袋瞬间空白,她的幻象浮现在眼前,好似观众。那些诧异的日本人、印度人、德国人、韩国人、泰国人面目全非,好像每一个都变成了她;譬如我正在厨房里炒菜,我要给东东做点吃的,每周六我姐姐总要把她的孩子寄放在我这儿吃午饭,下午送他去练琴。舅舅,今天你到底在菜里面撒了多少盐啊!我承认放盐的那一刻,她出现了,这盘菜全完了。你看,她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冒出来。我唯一知道的是,每天我总有一秒失神想到她。
石一川,我觉得你该吃药了。
我们坐在星巴克咖啡馆里,窗外下着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停不下来的雨。室内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了一团雾气。石一川用手指在上面那么轻轻触了一下,一滴水珠像眼泪那样缓缓地滑落下来。
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任晟,我可以请你多喝两杯咖啡。真的,这一刻她的幻象又突然跳了出来。
行吧。我说——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个夏天阳光如烟,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到这个城市来念高中。父亲带我去他的一个朋友家。他说,他朋友的女儿和我在一个学校,今后我们就是校友了,在这个城市里,你先认识一下这个熟人吧。原先我非常抵触这个见面的场景,抵触整个不自在的下午。那一年我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还没有朋友。我想,朋友总会有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她充满阳光的笑脸至今像把刻刀在我的脑海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迹。你好呀,我叫XX。你好,我叫石一川。她微笑时有浅浅的酒窝,她的眼睛很亮,她扎着利落的马尾辫,因为是在家里,只着了一件淡粉红色的T恤,热裤很短很辣,我不敢把眼睛往她那儿搁。是的,我憎恨这样的一个下午,我是那么的浑身感到不自在。她给我递来一块西瓜。我隔着二百五的眼镜再一次与她的眼神撞到了。
你真是个二百五。
别打断我。石一川说他不记得他们在她家中坐了多久离开的,怎么离开的。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并没有产生交集。
整个高中一年级过得平淡无奇。如果我们偶尔在走廊里遇到,也只是点点头示意。一年以后的夏天,学校组织英语补习。补习秉着自愿报名的原则,共分成三个班——同学来自各个班上,基本打乱。我被分在B班。我习惯坐在阶梯教室中间的走廊过道旁。
第一堂课她正巧就坐在我的身后,还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石一川。嘿,你也在这个班呐!我那会正在喝水,一口没憋住喷在前面的胖子头上。她主动替我承担了道歉。她运气好,她的两个好朋友与她坐在一起听课,不像我茕茕孑立。她们仨就坐在我的后面。我要替叔叔、阿姨监督你。让我看,你又在笔记本上画了什么。啊——你把那个秃头英语老师画成漫画啦,好有趣啊!
石一川,把这句英语改成被动语态。秃头让我站了起来。翻错了。他妈的,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句子都翻不来。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承认我比较倒霉。补课的英语老师就是我自己班级的班主任。
嗯。那后来呢。一起补课,所以熟络了是吧?
也没有。芒刺在背,课也没能补好。周六下午补完课,我就去足球场上踢球了。那些日子,她也在球场上,我们在踢年级联赛。她在给她自己班级加油。轮到我们班遭遇他们班比赛的时候,班长让我坐了冷板凳。因为这事,我变得憎恨我们的班长。那场比赛我们输了,如果我当前锋,一定会进球的。可我们场上的前锋,吃了红牌。
我在赛场边上看见她,她和她的朋友,加一起总是仨,在那里喊着XXX加油。虽然她穿的只是很普通的校服,但我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她。我突然发现,她比身边的其她女生都漂亮,她的笑容很干净,很甜,怎么形容呢,不是甘蔗糖或麦芽糖,甜,就是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人啊,找到一口泉水,喝上第一口时的那种甜,清洌,能活命。
YY,继续YY。石一川,别用修辞,说重点。
这些都不是重点。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新学期我与她猛烈地撞击了一次。
你骑的自行车撞到她骑的自行车了?
不是。那是第四节的物理课后,大伙都赶着去食堂打饭。我就是在飞奔进食堂的那一刹那,把手里端着餐盘的她给撞倒了。她打的番茄炒蛋全印在了我的T恤上,一只鸡腿掉在地上。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只是不停地重复说着对不起。当我清醒地发现被撞的人是她时,我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赶紧让我钻了得了。她说没事,没关系。她的朋友说,什么没事呀,石一川,你眼睛瞎呀,跑那么快,饿死鬼投胎呢。淑女旁边总有喷火的恐龙。我认栽。
然后呢,你没去给人家重新打一份饭啊?
她拒绝了。
白痴,她那是客气。
那一整个下午我的魂都丢了。不只是一个下午,有好长一阵子,我在走廊里遇见她都觉得格外尴尬。能不遇到,我就闪,遇见了,我就说对不起。
那天在图书馆,我又不自觉地说对不起。她生气地说道,我的名字不叫对不起。
你就是个傻瓜——我发现了,十几年前你就那么傻,一直傻到现在。
一杯咖啡喝完了。
我和吴慧约在中山公园见面,这是初次见面。
秋深了,银杏叶子掉了一地。我们没敢在公园的长椅上久坐,我怕她着凉。她穿了一条裙子,下面是一双黑靴。我习惯从下往上打量女性。我恨诧异像她这么一个条件很好的女性会时髦地被“剩”下。她的脖子很漂亮,尽管淡蓝色的围巾将其遮挡,我还是仔细地发现,她乌黑的短发正好落到耳际。
吴慧问道,听我大伯介绍说你是做记者的。你的文字功夫很了得吧,都写过些什么呀。
我说,我是报经济新闻的,这方面一般女孩子都不感兴趣。不过我偶尔也写点小说、散文、诗歌什么的。
吴慧的眼睛亮了。那你有作品发表吗?
有阵子没发表了。不过最近倒是有个题材。
说说看呢。
我请吴慧到茶餐厅坐坐,先喝个下午茶,等天黑了再吃饭。她一点不像是来相亲的。她倒是对我接下来说的故事颇感兴趣。
我一朋友跟我说起的故事,挺有意思。他时常回忆在高中时代遇到的那个女孩子。那一年,他们都只有十七岁。他们懵懵懂懂的情愫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萌芽。
他们其实早就认识了,只不过他很偶然地发现每周三的中午,她会在图书馆阅览室度过。于是他也选择在周三的中午去守候她。他与她面对面坐着,就像现在我跟你面对面坐着。书本摊开着,草稿纸互相递来递去。她在纸上写,你在读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那可是本黄书啊!他把纸推过去。谁说的,王小波的小说一点也不“黄”的。王小波的小说里涉及到的“性描写”很干净。我给你推荐几篇他的小说吧。你看《地久天长》,写得非常纯粹。
……
你知道,他们那个时代通讯不像现在,手机、互联网还有微博、微信。那时代,感情保存在纸上,藏在信封里。现在想想,多了几分期待,也多了几分浪漫。周三晚上的时间太过于短暂。来不及写的话语、话题,他们就留在信里。
谁先给谁写的信呢?
是她先动笔的。那节体育课她没去上,撕了一页作业本就给他写信。
这节是体育课,知道我为什么在给你写信吗?因为我生病了……
她把纸折叠好,写上石一川收,还用透明胶在外面粘了两条,路过他的教室,让门口的同学帮忙给传递。他读了信之后很不放心。来不及回信,放了学就在校门口等她。
你在校门口等人吗?她们仨走在一起。两个女生笑了笑马上就消失了。
你说你生病了,要不要紧呀?有没有去医务室看看。
没事,女生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要生病。
他是个傻瓜,他那时候还不了解这样的“哑谜”。坚持要送她回家。她说,暂时还不想回家,在外面吃完了再回去吧。他去电话亭给家里挂了一通电话,便和她一起走到新华书店旁的面馆,一人喝了一碗热汤面。那一天他们聊了很多。那一天他们互相发现竟然如此投机。他和她一起坐上58Z路公交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拽着他提前两站下了车。
他好奇地问,为什么呀?她说,车子开得太快。还有两站路,我们可以边走边聊啊。于是他们两个走在弯弯扭扭长长的高架桥下。她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怔住了。我都不知道你今天生日。连生日礼物都没有准备。她说没关系,其实今天她已经收到了很多礼物。而且刚才我们已经吃过长寿面啦。他说不甘心,我给你买蛋糕去。她说,你傻呀,这个时间蛋糕店早就关门了。他在路灯底下打开书包,拿出纸和笔,画了一个“三层塔”的奶油蛋糕,还画上了点亮的蜡烛。给你。他说,许个愿吧。我们只能靠它“画饼充饥”,她满怀欣喜地笑了——他后来回忆那个夜晚,时光凝滞了。而她第二天在给他的信里,写了一首诗:
黑夜中看不见太阳
我将路灯视作太阳
黑夜中等不到月亮
你将路灯饰作月亮
仰望星空
你说最亮的那颗是你自己
谈笑风生
我说漫无目的是我的目的
我心中的太阳
你心中的月亮
在触不可及的远处撞在一起
你的车缓缓驶来
你无奈地叹一口气离开
我心中只想埋怨一句
当太阳撞上月亮
上天不肯多施舍一秒钟
赐给我
还有你
我的这个朋友因为这首诗,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恋爱”了。
3,
石一川信守诺言,请我继续喝咖啡。这次不是焦糖玛奇朵,换了拿铁。
故事说到哪里。
说到你以为你自己恋爱了。
嗯。其实我只是荷尔蒙一下子冲昏了头脑。直到有一那么一个周三的中午,我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她在偷偷地流泪。我把纸巾给她递了过去,我问她,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这次考试很难,考砸了吗?她只是不停地抹眼泪,摇头,然后沉默。
放学的时候,我在校门口等她。
她不说话,我就跟随在她身后走,也不说话。走了差不多有半站路,她在开满爬山虎的一堵墙跟前停了下来,然后往回走。我转过身问她,去哪呀?她说。去吃面。
这次我压根就没想起给家里挂个电话。我们俩又一人一碗热汤面。今天又过一回生日?趁时间还早,我去给你买蛋糕?她噗嗤一声笑了。她的脸放晴了,也愿意跟我分享她之前都没有说过的秘密。
每周三中午去图书馆的阅览室,起初是因为她班上的一个男生。她喜欢那个男生,人很帅,长得高,球踢得好,还很有文采,读书也棒,很多女生都喜欢。我觉得我被深深地打击到了。我没他帅,我没他高,前锋打替补,我没他有文采,我读书很烂,几乎没有女生会喜欢我。可是我会画漫画,我会画素描。
她因为表白失败,所以才一时失态。我说,那男生没眼光,你何必放在心上?我的潜台词是,没事,没有他,这不还有我吗?麻烦你正眼瞧我一下行不?她说,那个男生也不算是拒绝,只是说现在我们应该努力地、好好地读书,不应该在这紧要关头搞“地下情”,等考上大学,“再恋爱”。
这样的说辞,她也信?她是不是和你一样傻?
她信啊。我如天堂瞬间置身地狱,却又苟延残喘获得一线生机。
那么你有没有成功地达成“屌丝的逆袭”啊?
那时候,我觉得只要陪伴在她身边就很幸福。如果她不微笑,我就负责逗她微笑。她剪了一个干净利落的短发,然后跑来问我,短发怎么样,漂亮不?精神不?我当然说,嗯,很精神。那时代她们受梁咏琪的歌荼毒之深,可见一斑。她问我,你喜欢我长发,还是短发?我说,我喜欢短发。其实这不是我的心里话,我喜欢她扎着马尾辫,一甩一甩的那个模样。可是你现在不正剪短了头发吗?我不愿意在心里承认,你是为了别人去“削发明志”的,我宁愿告诉你,我喜欢短发,这样的短发为我而留。
在这个插曲后,我们依然行驶在我行我素的轨道——时不时交换一些小说或者辅导材料。她有时候也会在书的扉页上用铅笔写上几句。我拿起书本,摩挲着那些字迹,感觉好像抚摸着她的发梢。
我们去文庙淘书。回来的路上,我们坐在58Z路公交车上,穿越漆黑的时光隧道。她有些疲惫,脑袋耷拉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她睡着了,也许只是打个盹。我的心里却是十万马赫的小兔乱撞。她额头的刘海垂向一边,细长的睫毛微微有些翘,她抿了抿嘴,嘴唇,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薄薄的两片嘴唇。
你吻了她。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趁机吻了她,是不是?
石一川只是红着脸,顿了顿,不肯拘泥这个细节。
我们继续书信的来往,只是没有过去那么频繁了。我觉得有时候她冷冷的。也许是高三的压力,冷冷的。我的成绩在年级的倒数一百名中徘徊,亚历山大啊。尽管如此,我仍然每天给她摘一则笑话、画一幅漫画,塞进信封里,隔一两周给她几封。连我的同桌都知道,我的精神动力来源于她。
有一天,她生气地对我说,如果你考不上大学,叔叔会很难过的。他的青春年华都在下乡插队,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能够念上大学,就好像他能念上大学。我知道,我说。我递给她一盘磁带。那时候我略显得悲观、矛盾。我把我和她都喜欢的歌曲录在一盘磁带上,那里面既有《我的未来不是梦》,《至少还有你》也有《孟婆汤》。录《孟婆汤》高潮的部分我自己还一起吼了两嗓子。
你这活成就的绝对是一份老古董。
她说,我没时间听这些音乐,听这些磁带。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们就绝交。
我知道她是在刺激我。
谁说我考不上大学?
如果你考上你理想的大学专业,我考上我理想的大学专业,我们就在一起庆祝二十岁的生日。
庆祝你的,还是庆祝我的?
庆祝我的!也庆祝属于我们的。请你用心为我画一幅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反悔。
在高考前一天晚上,我收到她寄到我家的那封信。信戳旁写了一行小字,恳请邮递员务必在7月7日前送到,谢谢。如你所知,我们那时候7月7日不是情人节,而是高考的首日。
长达十天的复习时间即将结束,三天后,我们就将走进考场。现在的你有信心吗?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有!
你第一天就有两门考试,你可别考晕了哦。虽然我们不同考场,但我们在同一时间一起奋斗,同一时间一起解放,为了这共同的时刻,我们就该一起拼搏!
你说呢?等待你的好消息。考完,欢迎拨打XXXXXXXX……
(考前三天)”
4,
我和吴慧在茶餐厅喝着果汁。她对我要写的小说充满了兴趣。
你说,你的这个朋友名叫石一川对吗?他一定考上了大学,不是吗?
是的。虽然我觉得他有点傻,但是还不是有那么多傻瓜都去念了大学。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一时间,并不是要和家人亲戚分享喜悦。他坐上58Z路公交车直奔她的家而去。
他知道她一定能够顺利考上自己的第一志愿,她是一个lucky
girl。她的人生才是一马平川地从过去直通未来。他实在是太熟悉她家的那个小区了。五楼的窗台上有开得正盛的鲜花,他来到楼下,抬头仰望,却没有来得及按底楼的电子铃。
一个捧着大簇鲜花的男生抢先了一步。
那是石一川的“情敌”啊!我那朋友是傻子。他目送着她那个同班同学上楼而去,他被冷冷的目光逼到了墙角。
他终于想起来,所谓的“约定”并不只有他与她的那一个。那不是唯一的约定。难道你忘记了,她说过她喜欢的男生是另一个“他”。他在楼底下站了一个小时,火辣辣的太阳把他浇灭成一蔸蔫了的向日葵了。他转身沿着58Z路去的方向走回了家。
午后的天空说变就变,太阳光转瞬就不见了。随之而来一场倾盆大雨。
多么老套的剧情。
谁没有在青春中淋过一场雨。石一川注定要染上一回名叫爱情的重感冒。
吴慧看着我,一针见血地说,看见另一个男人捧着花上了楼能代表什么。退一万步说,他们就是真好了,那又如何?他忘记了,在信中她的嘱托,他没有给她打去电话吗?
石一川被自己的假想敌击溃了。
一场大病之后,他的性情大变,沉默。她来的电话里,他也沉默。她纳闷,你考取了大学,我也考取了自己钟爱的大学,你怎么不高兴呢?电话里没有答案。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在不同的大学。他们开始全新的生活。
不久,她给石一川来信。信中她说起了自己的新室友,说起了大学里的新生活。她说她很想念他,要他记得给她回信。他的心刚有一丝的温暖,但视线往下移动两行,又回到一片心情的灰霾。
“那个我曾经喜欢的男生来找过我。其实他发挥失常,并没有考好,而是落到了下一档的志愿,念了并不热衷的专业。他向我告白了。但是我拒绝了他。在大学新生晚会上,我认识了文艺部的学长。最近两周,他的追求攻势太强烈了。我觉得我似乎难以招架。也许,我该谈一次小小的恋爱。你说——可以吗?”
这是女孩子惯用的“伎俩”啊。吴慧比我还激动。如果她真的要想谈一场恋爱,她可以不用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石一川坐了半个世纪的汽车穿过了大半个城市去大学城找她。然而,到了她所在的学校,他却并没有打电话给她。他开始细细地品味她的大学。一时间,悲从心来。这是一所漂亮的,硬件设施崭新的学校,学校很大。而他自己在的那个学院像是被丢弃在旮旯里无人问津的弃婴。那时候,他总以为,老天爷会帮助他。像过去无数次巧遇、偶遇那样,也许在食堂门口、也许在图书馆门口、也许在教学楼门口、也许在宿舍里门口,他会遇到她。
可是没有。
他遇到了过去他班上的,那些也考进这所大学的同学们。几乎是一个可恶的玩笑。他能想起的其他每个人,他都遇到了。唯独不能遇到她。
他为什么不打手机给她。吴慧说,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有手机了。
差不多。他把她的号码倒背如流,可是从来没有打过。
他连他所谓的“情敌”长什么样子都没有关心过?吴慧说,就这么放弃了,天!他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那封信里有秘密。吴慧说。
你怎么知道?我很诧异。那封信是不折不扣的“藏头信”。如果把信结尾的那几行的第一个字连起来阅读——“石一川,请你来找我!”
可是石一川重新在阅读被他深锁在抽屉里的那堆信笺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的光景。
5,
第二杯咖啡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不想坐在这里听你这个傻瓜没玩没了地唠叨当初的遗憾。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你和她彻底变成了两条平行线。
我和她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草。
因为她连续给我写来的信,我一封都没有回。我只是在寝室的墙壁上贴满了诗。我想起她的时候就写一首诗。她在信里反复地问我,我是不是有些无理取闹?虽然我一直都很受欢迎,但一直都没有鉴别能力,不知道究竟应该爱谁,或者谁会真心地喜欢她。
我被那些喋喋不休的疑问激怒了。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她说,听说你给别的女生写信,所以你不愿搭理我了——你是不是对每个女生都这样?你所在的文科院校女生那么多,你一定是大老鼠跌进米缸了。
我把电话拨给她,没等她明白就嘶吼起来:你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你知道我用怎样的心情为你写每一封信,每一首诗。如果你揣度我为你所作所为也适用于别的女生,那么你错了!我原来以为你明白我心里想的一切,我原来以为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的。我石一川,从始至终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只想陪伴在你身边。因为我,因为我……因为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爱上别人。我不想等你换完十任男朋友以后再想起我。我不想!
我直接摔了电话。可是她还是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她哭了。我知道她哭得非常伤心。我的心也碎了。
我撕下了墙壁上所有的诗,我把抽屉里所有想回却没有贴上邮票,从未寄出的信摞在了一起,我把每张凭着记忆默写的她的肖像放在一起。装进一个大的资料夹。然后我找到一个与她同一所大学的曾经的我们班的女生,拜托她将这包东西送到它真实的主人手中。
我和石一川走出星巴克,穿过商场向外面走去。我对他说,你有没有确认过她一定收到了你所说的“她原本就应该知道”的这包东西。
你有没有问过她,看完这些后的感想。
你没有问。她再也没给你回过信?
我们就像风筝断了线。莫名其妙断了线。
也许人生于我们来说,就是一场误会。什么也没有解释,然后有了更大的误会。
两年以后,我大学三年级,有个让很多人都羡慕的女朋友。漂亮、身材好,还很听话。
原来你找女朋友只是为了让别人羡慕?
我对我当时的女朋友说,你想不想见见我的“初恋”?她说,当然,我想看看你过去的品味。
我们坐上了58Z路公交车。然后提前两站,下车,我带女朋友重走我和她曾经走过的浪漫的道路。这条路有什么浪漫可言?当太阳撞上月亮?他们同时挂在天上让你看到的时光,短的可怜。
老天爷有没有惩罚你?
是的。我原来以为人生的巧遇是如此小的概率。在我求老天,能在她的大学里遇见她的时候,我被无情拒绝了;在我本没有认真地来到这熟悉的地方时,她却恰好在对面的车站等车。我望见了她,她也望见了我。
她的长发被风拂起。她又该去剪短发了。
一件墨绿色的外套裹着一个柔弱、娇小的你。我还是觉得你漂亮,胜过身边的另一个“她”。你骄傲地昂起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轻蔑地看着我,杀死了我。一辆58Z路公交车开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她坐上车在我后来的记忆中完全消失了。
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了?傻瓜。
我觉得更加空虚了。
撑伞走向雨中,身后的商场里正在播放《老男孩》: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呐
到底我该如何表达
她会接受我吗
也许永远都不会跟他说出那句话
注定我要浪迹天涯
……
那时陪伴我的人啊你们如今在何方
我曾经爱过的人啊现在是什么模样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
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
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抬头仰望着满天星河
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
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
……
6,
石一川对我说,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她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不着痕迹。现在他脑袋里浮现的只是她十七岁时的影像。爱情也完全是回忆和想象的黏合体。
大学毕业后,她去了美国。隔着伤心太平洋,他们各自奔前程。
吴慧觉得异常可惜。他们没有能在一起度过二十岁的生日。那个约定也破灭了。不是吗?
我猜想那个约定的意义,并不在于兑现。那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就像她给石一川在7月7日前寄去的信一样,有时候那种温暖足够让人度过人生中的其它坎坷。
也许她并不是石一川想象中那么完美。吴慧叹了一口气。他只是在与自己建构的那个她谈了一场柏拉图式的爱恋。记得曾有个作家说过,初恋并不代表爱情。吴慧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嗯。石一川答应给她画的画已经完成了。
在哪里?回过神,吴慧问。
那幅画每天都会在未知的某一秒钟呈现。你也已经猜到。画是一种影像,一种幻象,在帕慕克的小说里,在东京的国际研讨会上,在给东东炒菜的热锅里。
谢谢你。给我分享这么奇妙的青春故事。他来自你的朋友石一川?
对,石一川?
这故事到底是你的,还是你朋友的。吴慧露出一种近乎蒙娜丽莎的微笑。
我的故事讲完了,为什么不说说你?
我?吴慧想了想。我既不记得去美国之后的事,也不记得去美国之前的事了,所以我选择回来。我的回忆,只有在这座城市里才能找到吧。
7,
清晨,梦境终于枯萎。我的残念里还剩下那几个名字。不可思议的是,我很少会进入双层梦境的梦,而这一次我在一层梦境中名叫石一川,与我的好朋友任晟分享了青春的故事;而在另一层梦里,我叫任晟,遇到一个相亲对象叫吴慧,我对她说了一个相同的青春故事。对着那渐渐模糊的模样,我说,我那个朋友是傻瓜!
我那个朋友是傻瓜。
五岁的儿子扶着床角一脸陌生地望着我,“爸爸,你为什么哭呀?”
我那个朋友是傻瓜,所以我早已经泪流满面。
2012-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