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另一个我
(2012-06-17 11:45:35)
标签:
唐小六地中海姚大满床头灯另一个自己文化 |
分类: 小六小说 |
我在夜里茫茫两点钟醒来,发现床头灯竟然亮着。这使我有些恍惚、有些慌张。我记得睡下去的时候,所有的灯分明都已是熄灭了的。我起身把阳台上的窗帘掀开,发现防盗窗无恙、纱帘安然合拢着,没有小偷来访的可能——奇怪了,这盏灯是谁点亮的?
我轻轻推开北卧的门,三岁的小满和他妈睡得挺踏实的。一切都足显得我有些神经质。我回到床头灯下,手边摸到一本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集。书签正夹在《未来世界》。我想我是睡不着了,应该把这篇小说一口气读下来。
有些小说家喜欢让故事发生在过去或未来,但这些故事既非对未来的展望,也非对历史的回顾。茫茫夜里两点钟,我睡不着。一边翻阅小说,同时则胡乱地思考一些问题。思考历史、未来,或者个人的存在。
那是上个星期我与唐小六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聊的话题,“我觉得你还没有真正地活过。”他这话说得晴空霹雳,后来他就给了我一套王小波的小说集。于是我就在这样的夜里发现自己失眠了,诧异于是谁点亮了身边的床头灯。那个人是我吗?应该是我吗?除了我还能是谁?
唐小六上周问了我一个被我拒绝回答的问题:你相信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你存在吗?我知道他想说平行宇宙这种话题。我生硬地回了他一句,“姚大满只有一个,独一无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姚大满。”
我的人生经历在唐小六看来过于简单,一张纸就能写完。我的学生时代就没有什么故事,几乎在刻苦用功的念书中度过,于是考取了重点大学,念完了本科又免试直升念了研究生。毕业后被分到一所高校任教。从助教到讲师,从讲师到副教授,踏着时间节点稳稳当当。如果不出意外,将来应该还会评上正教授。不过若想达到这种境界也并非易事,竞争激烈,压力巨大,如你所知,学校里那么多副教授等着职称评定,评得上正教授的还是少数。然而,我除了选择这样的人生道路外,并没有想过任何其他的路径。我难道还会有其他的选择吗?
“嗨!你为什么不能有其他的路径选择?”唐小六试图说服我,“人活着其实有很多种可能性。”“有这样一个姚大满或许一辈子就是教书匠,也有可能会有那么一个姚大满甚至连大学都没念过,很早就在社会上混三教九流,没准自己做着生意现在还很成功呢?”我拒绝这样的假设。我并不希望变得跟唐小六似的——他一年要换六次工作,只因为他说人生有无限的可能。他现在是专栏的自由撰稿人,我不清楚他会持续这样的状态多久,或许像王小波那样,可是目前他并没有什么名气,写旅游专栏也只是因为现在的他在这方面特别有激情。在他抨击我的同时,我也予以了有力的还击。我说他对自己并没有明确的职业规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只能去喝西北风。这是我们大学里很多学生的现状——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他们没有对未来进行明确的职业生涯规划。
“您的未来全都是规划出来的吗?连贾小仙也是被规划的一部分吗?”唐小六把问题升级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娶的老婆除了贾小仙外,还有无数种可能,譬如你可能遇上、最后爱上的是王小仙、李小仙、张小仙什么的。组建出不同搭配组合的家庭?”
“我不想做这样的假设,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我打心底里反感唐小六的这种推理。我的历史已经存在,不容篡改。贾小仙原来是我班上的学生,后来成了我的太太,还为我生下了姚小满。如果不是这个学生主动和老师谈恋爱,我的婚姻走向还真说不准,大概我现在还孑然一身吧,我认识其他女性的机会和途径很少。唐小六也是我的学生。“这种事在高校里不稀奇。老师和学生谈恋爱了,结婚了,现在是21世纪了,太能理解了。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组合仅仅是通向婚姻之路的千万条道路中的一条。条条道路通罗马。姚老师您的人生直线未免拉得也太直了。您不觉得人生缺少一些惊喜吗?”唐小六说,“意料之外才是惊喜,没有规划的人生遇到的才是惊喜。您怎么没活在文革那年代?难道您的人生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戏剧性的场面吗?”
“当然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谁还没有些戏剧性的人生际遇呢?我嘴上虽是如是说,可是头脑里搜索对号入座的却是空白。
唐小六喝完了杯中的饮料,已经想要起身离开了。看来他不想再跟我废话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您不必再为了评正教授而烦恼?您会不会开始崭新一页的生活?”
“不可能!”
“怎么会不可能呢?比方说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你一醒来,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这样的假设不成立!”我几乎跳了起来。凭什么!我从来不去思考这种荒谬的杞人忧天似的可能性。这也让我和唐小六的谈话彻底终结了。唐小六临走时补充了一句,“看样子你是不会明白的。直到哪天你能够遇到地球上的另一个你。祝您早日评上正教授!”
我原想在吃饭的时候开导我的学生,但最后反而成了被奚落的对象。唐小六和贾小仙同龄,他们那时是同班同学,还谈过一阵子的恋爱。我猜想,他是不是有些记恨我?他干嘛送王小波的小说给我。我是教贸易课程的,平时不读小说。现当代作家的东西根本就不懂。
现在是夜里茫茫两点钟。我醒来之后并没有发现身边的东西少了什么,相反的是那盏莫名点亮的床头灯让我心里慌张。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我清晰地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了。
我翻着王小波的小说。那里面有不少关于性的描写:乳房、大腿、生殖器。有人说那是政治隐喻。坦率讲,茫茫夜里两点钟,这样的描写纵容是干净直白的,或者只是影射和隐喻,难保不会对读者产生负面影响。我听到的不仅是心脏的颤动声,浑身也觉得不自在。如你所知,身体还是会有反应的。这证明我不是个阉人,有很健全的七情六欲。我并不是唐小六说的毫无情趣的教书先生。这样一个先生在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以后,还应该有些什么?
我正在思考唐小六给我的假设。如果我不是这样活着,或者是地球上会有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姚大满,那这时候他会干些什么?
我鬼使神差地换了双鞋子,披了上衣走出了小区单元。我不记得我是否乘坐电梯下的楼。我们家住在十四楼,如果我不是乘的电梯,难道我是迈着太空步飞下来的?这种不证自明的事情比比皆是。如果我还要动脑经去思考这些那些,我岂不是活活要累死?
我像是患了夜游症一般出了小区,终于晃荡到了大街上。小区在新城的东北角,沿着空无一人的新城大马路一直向西走就到了新城的繁华地段。现在已经是茫茫深夜三点钟了,只有夜总会的霓虹灯还亮着。我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像清晨出来扫大街的环卫工。说不清自己此时究竟有几分睡意,有几分清醒。
我敢保证我肯定没有走进那家夜总会。但是我还是走进了隔壁的一家小酒吧。我想喝点什么。我原来可以去24小时便利店买2罐啤酒的,但是我的双腿还是取代了大脑把我领进灯光灰暗的地带。
我可以看见我自己了。
我在酒吧喝了点酒,谢天谢地我出门时披上的上衣口袋里正好有皮夹子。我还请一位老兄跟我一同喝了两杯。那位仁兄自我介绍说也是高校里的教师。看来高校里有些教授、副教授茫茫夜里三点钟睡不着觉也会去泡吧。这老师穿着与我一样滑稽,上衣和鞋子实属正常,可内里却是来不及换的睡衣。一件U字型的背心,下身的裤子短得遮不住膝盖。我说你在大学教什么的呀?他回答……我说巧了,我也教这个。我仔细打量他的摸样。“地中海”的头型,与我一样,论文写多了,头顶就略秃。那老兄喝酒时不时要推推金丝边的眼镜,他鼻子小,架不住那副笨拙的眼镜。
这个时候的酒吧里没有妙龄女郎,连顾客都很少。我对那老兄说,你不是只想来随便泡吧的吧?对方也感慨,是呀,这个时候酒吧里很冷清,满足不了猎奇心理。想找点刺激、寻点开心都不得。我有点鄙视对方,也顺便鄙视自己。“你干嘛不去隔壁那家大的夜总会?”我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地中海”向我点点头,脸色红润。“对、对、对!我胆子还是太小,应该去隔壁那家夜总会的。”他转身准备离去。是酒壮色胆,还是只是要离开呢?他临走时候问了一句我的名字。
“我叫姚大满。”酒喝多了人总是那么直接。
“幸会。我也叫姚大满!”
我操!你怎么也叫姚大满?你怎么可以叫姚大满?我一把揪住“地中海”的上衣领子。“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
我十分不爽有人跟我开名字的玩笑。仿佛对方也极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他也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力气还比我大,然后一脚就把我踢开了。
我连滚带爬地出了酒吧。这时候天色微明,黎明破晓。我觉着恶心。
天空离得很近,有一颗星球离我们很近。
这不可能!
这他妈的一定都是幻觉。一定是唐小六给我下的套。说什么,你有很多种的可能。这很多种可能中的一种便是三更半夜我睡不着跑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没准还要闯更大的祸。我这不是冲着妙龄女郎去的吗?第二天的报纸上不巧就会出现桃色新闻,某某教授涉黄被捕。
唐小六得意的笑。他拿着啤酒——你是预言家?不,我是三得利。你不是就想越一次底线吗?虽然说这道德的底线是万万不可破的,但很多人不都越了吗?在人生的各种可能面前,什么都不足为奇。
“呸!”唐小六向我吐了一口唾沫。“教授都向你这么虚伪的话,可想而知社会已成了什么样子!我们这年头的好姑娘都被你们这些禽兽给占了!”
“我高中时的物理老师,因为嫖娼被抓蹲了派出所,被教育局给开除了。那老师真的很不错,人非常好,课上的也好,全班无论男生女生都喜欢他。”唐小六说,“他比你强,他可没在自己班上瞎搞,晚上出去搞的时候被条子给逮了。他一定希望被抓的是地球上的另一个他吧!”也许他们确实认错了抓错了,这他妈的的伤了多少女孩子的心啊!
我希望现在跟你对话的也是地球上的另一个我,而你恰好也是地球上的另一个你。
“什么另一个你?”贾小仙把床头灯给灭了,拍了拍我的脸。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你怎么开着灯过了一夜?”
“这盏灯不是我开的。”我辩护道。
“那是谁开的?”
不是姚大满,难道是三岁的姚小满?
“这些都不重要。”我说。
“我很想早上起来先去报亭买份报纸看看。”
贾小仙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这一刻我们互相瞅着陌生。
我知道谁干的。我在心里面说,我知道。我知道了。
2012-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