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记得天空是很蓝的。白云在城市的上空蜷缩成一团又一团的。很多情景只要我去回忆，它就会浮现在眼前，而且异常鲜活。我的学校就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家的对面，用不着2、3分钟就能抵达。中午的时候，我们大多数孩子都会随着下课铃声飞奔过那条并不宽敞的马路，回到各自的家中吃饭。外婆会给我热好午餐，不算丰盛但却相当温暖。我始终记得一个晴朗的中午，我第一个奔出校门，又第一个飞过了马路，然后一个华丽的摔倒，鲜血从膝盖喷涌而出，而身后的孩子们扬起了尘埃，纷纷跃到了我的前面。即使摔破了膝盖，一瘸一拐往家中走去，我也丝毫不用担心什么，因为外婆见惯了这样的我，她会拿出云南白药帮我敷上的，虽然还会伴随一些善意的唠叨。

　　这些鲜活的记忆将伴随我一生，我知道。除了那些早已远去的画面，还有一些味道，永远有亲人的烙印在。小时候，外婆最喜欢给我买绿豆糕吃，这种糕点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吃腻的吧。外婆买的绿豆糕会放在橱柜的上面，每一次我可以吃上两块，那些糕上会写着不同的字，吃绿豆糕的同时仿佛拼字的游戏，还有豆沙的甜，每当我想起绿豆糕，就能回味那其中的甜来。现在，我偶尔也会在超市买上一盒绿豆糕。妻子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有时候也会特意给我买回来。只是，我尝到绿豆糕时，总是会想念起外婆来。

　　在我幼年的时光里，经常陪伴着我的是这位老人。外婆一直非常健康，年过古稀的时候，依然能够带着还在上小学的我去逛公园。那时候的上海，似乎每一个地方都离家并不遥远，只要花点时间就能走到似的。我依然记得外婆带我去杨浦公园，从后门进，从前门出，她有点忘记了来路，是我领着她重新走回到家里的。时光这东西真是微妙，尽管杨浦公园早已变了模样，原先的老虎、狮子都被挪走了，可我仍然记得那些重要的地点的位置，闭着眼睛也能转悠到那儿去。原来，回忆像坐标一样早已刻上了记号了。

　　我始终后悔没有能把外婆跟我说的那些故事统统都记录下来。虽然我有一本本子一直放在抽屉里，那上面记录了不少外婆跟我提起的她的历史。全家人都认为，这些故事经过演绎，会成为非常不错的小说。可我并不希望这故事仅仅只是一段小说。也许它应该成为“家训”吧。外婆留下的财富，没有有形的，只有无形的。如果这位老太太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勇敢地走出湖北的那个小乡村，现在既不会有我母亲，也更不用提我的存在了。我们这些城市人的故乡，只是外婆辛苦生涯走到了最终的一站。

　　一辈子没有去过医院的外婆，从来大字不识得一个的外婆，在走完了人生整整93个年头后，寿终正寝了。现在我才明白“寿终正寝”的含义，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又是多么的不易。在外婆生命的最后的时光里，她一直在做梦。我明白，这时候，她的回忆之门全部开启了，她能清晰地看到童年时候的那个我，她回忆起了过去的那些“好吃的”，她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那些准备迎接她离开的“人们”……外婆的一生太过于精彩。我们都说外婆的“命硬”，她不愿意走。仿佛没有谁像她如此留恋人世，反而是她舍不得我们了。她躺在床上，尊严地又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星期。她的躯体在像她的灵魂告别，就连医生都觉得这位老太太非常了不得啊。她处于低功率地消耗状态，心脏等脏器功能均属正常，等待，她等待着……所有的儿女，所有的孙字辈，全部在她的床头，每一个都握过了她依然有力的手。那曾经温热的手，现在渐渐冰凉，指骨颀长，我们默默地落泪了。

　　那天，我和妻子同时梦到了外婆又坐在桌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其实她没有走，她是跟我们闹着玩的，她还很精神，就像一个月前、两个月前那样，什么菜她都能吃，她还嚼的动米饭。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从小吃外婆烧的菜长大的，可是这几年却没烧过几顿像样的饭菜孝敬外婆。我们总是把假期用在旅行上了，每一次出发前，外婆总是最挂念我们的人，我们没能把时间多留给外婆一些，多陪伴她一会儿。老人家，日子一天一天地活，天气诡异的2010年，随便就可以把老人呼来撵去的。

　　只剩下记忆了。只剩下记忆中的那些蓝天、白云、惬意。我知道，人的回忆会被时光磨钝了的。那些看似永远不会遗忘的记忆，只是在不经意间，便被淡忘和篡改了。我们的意志有时候会让回忆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来保存。外婆年老的时候常说，“记不得了，记不得了，那老家的样子，那地方的人和事啊！”可是，最后两个星期，她什么都记得了，人啊，只是在走到路的尽头的时候才会清晰地回顾这一生吗？

　　枯黄的草木，在春风的吹拂下，又生发绿芽了。人生总离不开自然的规律，有生则有死，死后又重回土壤，未尝不可播下生的种子。外婆高寿，外婆无疾，外婆幸甚。吾等几人可仿外婆者，得其幸也。

　　只是……

　　那回忆越发活跃，我那空着的心房，越是会泛起久久的惆怅。

 

 201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