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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  子

(2010-12-01 06:27:24)
标签:

平妹

广州

木头

林业

乡里乡亲

文化

分类: 湖湘歌谣

妻 

陈定乾

 

   

    这是大山里的一个小站,每天只有一趟慢车在此停车。听说过了年,这个小站将再也没有火车停了。

    下了火车,眼睛往四下里搜寻,却看不见平妹的影子。我感到意外。也许她没有接到我的信,我这样想,否则她是不会不来的,她是我的妻子,我是知道她的。要走几十里山路,也许没有赶上时间,我又这样想,那么我在路上可以看见她,从大山的家里到车站就这条路。

    于是我提着行李,慢慢走出车站,向大山深处那边的家走去。已经有三年没走这条路了,一场病使我元气尽丧,走起来显得有点吃力。

    我离开家住到医院里,整三年了。除了第二年平妹来医院探过一次病,就再没有见过她。三年前,刚从南方打工回来时,本想建起一幢漂亮的房子,不想钞票全变成了医药费。

    我和平妹的结合,曾遭遇到她家庭的激烈反对。当年,平妹家算是个富裕户,父亲是乡干部,母亲是镇上的邮递员,而我家是纯粹的山民。我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中专院校,平妹一点也不怨我,不惜和家庭决裂,最终与我结成夫妻。我们的爱得来不易,十分珍惜。我们甘苦与共,但愿有一所竹篱茅舍,夫妻俩相依为命,静静地生活,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我们刚结婚时一同外出广州打工,她在鞋厂,我在电子管厂。我凭着自己努力当上了班长。想不到这次因病入院,一住三年。平妹一个人在广东,工资很低,房租又贵,只好回到大山,带着我们的孩子。

    我想象得到在这三年,平妹是多么地无助和焦虑,就像我的无助和焦虑一样。

    一条沙土机耕道向大山里延伸过去。过了山里的小学,再翻过一道山梁,有一条小路岔向东北,那边就是我的家。小学已没有了学生,当地的学生都到大山那边念书去了。

    我走过山梁,发现在山梁那边有两排碗口粗的水杉。树荫下,有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向这边频频张望——那正是平妹啊!

    我奋力跑了过去,平妹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

    “平妹!”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平妹低着头。我看见她脸上有眼泪滚落,孩子紧紧地依在母亲怀中,望望我,又望望母亲。我离开时生下仅数个月的立儿,长到我的腰部,唉!

    我看着平妹和孩子,心中悲喜交集。

    平妹以袖揩泪,我让她哭一会儿。三年间,她消瘦许多。

    在她稍微平静下来时我开口问:“你没接到我的信吗?”

    平妹抬起眼睛,露出笑容。

    “接到了。”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车站接我呢?”

    “我不去。”她嗫嚅地说,又把头低下:“车站里有很多人。”

    我想起第一次到广州,我去打前站去找工作,平妹送我上车时哭起来,好像我要远涉重洋。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下巴:“你们怎么不叫爸爸?在家里答应过的,要叫爸爸!”

    渐渐地,激动的情绪平抑下来,我又问平妹:“你在家里过得好不好?”

    平妹凄然一笑:“过得很好!”

    我茫然看着前面的家,还是那样的土墙,而人家早就是楼房了。一份愧歉之情油然而生。

    家中,里里外外、大小器具,都收拾得净洁而明亮,井然有序,一踏进来便有一种亲切、温暖和舒适之感。这种感觉是一个人久别回家后才会有的。它让我漂泊的灵魂宁静下来,我感觉我完全康复了!

    我又发觉我们的处境是多么困难。我一场病,洗去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人家都说你不会好了,劝我不要把东西卖了,不如留起来母子好过日子。可是我不相信你会死。”

    我们留下来的唯一产业,是搞农村责任制时分的三分田和屋后一片没有成材的树林。在这三年间,平妹学会了庄稼人的全副本领:犁、耙、莳、割。如果田事做完,她便给附近林场打工。

    我回家来的那几天,她正给山里的寺庙搬运东西。她把家里大小杂活料理清楚,然后拿了扁担和绳索上工,到了晌午和傍晚,再匆匆赶回来生火做饭。

    翌日,我就动手做饭。好在做大小四口人吃的饭并不难。待平妹回来时,我已把午饭准备好了。

    “不会累坏的。”我要让她相信她的忧虑是多余的。

    我慢慢地学会了一个家庭主妇的各种业务。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完成了彼此地位和责任的调换:她主外,我主内。

    如果平妹在做自己田里的活儿,我便要沏壶热茶送到田里去,一来给她喝,也可让她藉此休息。我想一个人在做活流汗之后一定喜欢喝热茶的。

    我看着她喝热茶时那种愉快和幸福的表情,自己也不禁高兴起来。

 

 

    我的大女儿很争气,考上了县一中的初中部。她从来不给我们提条件,一年四季穿着校服。但令我们发愁的,是一年近两千元的学费。山里的东西,我们变不到钱。最后,还是岳母拿出钱来供她上学。岳母说,外孙女长得像她,将来一定有出息。

    岳母一家人改变了对我们的看法,看我和平妹一起和睦相处,他们心底里高兴。但是,他二老都退休了,经济上也不宽松。

    有天傍晚,我们在庭中闲坐。路上走过几十个掮木头的人,还有少数女的。他们就是报上时常提到的盗伐山林者。

    我们静静地看着这些人走过。忽然平妹对我说,她想明天跟他们一块去掮木头。

    我不禁愕然。“你?”

    看到掮木头的人们浑身透湿、涨红面孔、呼吸如牛喘的样子,我的心脏立刻像被刺上一针,觉得抽痛。

    “平妹,”我稍微提高声音说,但我听得出我是在哀求:“我们不用那样做,吃稀点就对付过去了。”

    话虽如此,但日子有多难我自己明白。最可悲的是:我们似乎没有改善的机会。事情往往不是“吃稀点”便可以熬过去的。

    我到了现在才明白,许多看来极平常的事情,穷人却必须全力以赴。

    终于有一天,平妹也掮木头去了。

    我默默目送平妹和那班人一道走向大山深处。我从来没有这样怨恨自己的无能。

    日头落山后不久,平妹很顺利地掮着木头由后门回来了。她的上衣没有一块干纱,连裤子也湿了大半截,头发蓬乱异常,有些被汗水巴在脸上,看上去凶狠骠悍。平妹看见我便咧开嘴巴,但那已不是笑,压在肩上的木头把她扭歪得不知像什么。我一言不发地把头别开,我不忍问,也不敢问。

    她把木头掮进屋里,依着壁斜放好。那是一支柚木,带皮,三寸半尾,十米长,可值二十几块钱。

    我的缄默似乎使平妹很难过。“不是我喜欢掮木头。”她向我解释,但那声音却是凄怆的:“为了生活,没有办法。”

                                           

 

    第二天,平妹又要去了。我给她捏了饭团子用塑料袋装上,然后包在毛巾里让她带去。

    这天一到中午,我便频频向东面山坡张望。

    林业工作站虽然经常有数名森林警察过来,但如果上头林业局不来人,平日他们懒得管,出动了也不十分认真,乡里乡亲的。但如果上头来人,情形就两样了。为了安全,掮木头的人共同雇有专人每天打听消息,稍有不稳,立刻潜进山里送信。这个人神通广大,时常林业机关还不曾动身,他就先知道了。可惜的是:他爱喝酒和赌博。一喝起来一赌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这是掮木头的人所最不能放心的。

    中午一过,忽然有三四个穿制服的由南边进来了。我伏在窗格上足足看了几分钟,糟了,林业局的人呢!

    我走进走出,起坐不宁。我时常朝东面山上察看动静。那里,在寺庙下边分成两条路,一向东,一稍偏东北。向东那条须经过工作站门口,所以掮木头的人都走另一条。如果风声不好。两条路都不能走,他们便须越岭由别处遁走。果真这样就可怜了,但愿不致如此。

    我想起送信的人。我不知道这酒鬼做什么去了,到现在还不见影子,真真该死!

    太阳向西边斜坠,时间渐渐接近黄昏。没有动静,也看不见送信人的身姿。我的心加倍焦急,加倍不安。看看夕阳在吻西边的山头了,黄昏的云翳向着四周慢慢流动,一点点加深、加浓。又是生火做饭的时候了。

    突然,外面的路上有粗重的脚步声匆匆走过。我一看,正是那该死的酒鬼,走得很急,几乎是跑。

    “平妹去了?”他边走边向我这里喊。

    “去了。他们在哪里?”我问。

    “山那边。”

    “你——”

    但酒鬼已走远了。

    我一边做事,一边关心东面山口,这是紧要关头,是护林人员出动拿人、而掮木头的人偷越防线的时候。如果不幸碰着,小则把辛苦掮出来的木头扔掉,人以幸免;大则人赃俱获,除开罚款,还要拘留。

    天眼看黑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事情眼见得不比寻常了。掮木头的人怎么样?林业警察是否出动了?送信人是否及时赶到?他为什么这样迟才赶来呢?这酒鬼!

    天完全黑下来,新月在天。我让两个孩子吃饱饭,吩咐老大领着弟弟去睡,便向东面山口匆匆跑去,虽然明知自己去也不会有用处。

    走到寺庙下边弯入峡谷,过条河,再爬上坡,那里沿河路下有一片田。走完田垅,蓦然前边扬起一片呐喊。有人在大声喝道:“别跑!别跑!”还有汇成一片的“哇呀——”像一大群牛在惊骇奔突。

    我奋不顾身地向前跑去。迎面有一支人沿路奔来,肩上掮着木头。我一闪,闪进树荫,只见五六个男人急急惶惶跑过,气喘吁吁,两个林业警察在后面紧紧追赶,相距不到三丈。“别跑!别跑!”林业警察怒吼。嘣!嘣!嘣!男人们把木头扔掉了。

    我走出树荫,又向里面跑。沿路有数条木头抛在地上。里面一叠声在喊:“那里!那里!”只见对面小河那面空旷的田垅里有无数人影分头落荒逃走。后面三个人在追,有两个是便衣,前面人的肩上已没有木头。

    “站住,别跑,你妈的!”有声音在叱喝,这不是本地口音。

    另一股声音发自身边小河里,小河就在四丈远近的路下边。朦胧的月光下窜出两条人影。接着,又是一条,再一条,第三条。我看出是女人,和后面的林业警察相距不到两丈。小河乱石高低不平,四条人影在那上面跌跌撞撞,起落跳跃。忽然,女人身子一个踉跄跌倒了。就在这一刹那,后面的人影一纵身向那里猛扑。

    哎呀!我不禁失声惊叫,同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险些儿栽倒。

    待我定神过来时,周遭寂然无声,方才那挣扎、追逐和骚动仿佛是一场噩梦。但那并不是梦,我脚边就有被扔掉的木头,狼藉一地。

   

 

    我感到自己非常无力,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和一颗抽痛的心朝回家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在小河边,我碰见两个林业警察和三个便衣人物,他们都用奇异和猜疑的表情向我注视。

    终于回到自己的家,看见自窗口漏出的昏黄灯光,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凄凉。但当我一脚踏进门,又觉在做梦了,以致一时呆在门边。呵,平妹竟然好好地坐在凳子上!她没有被林业警察捉去,我心爱的妻!

    “平妹!平妹!”

    我趋前捉起她的手热情呼唤,又拿到嘴上来吻、鼻子上闻。我感觉有块灼热的东西在胸口燃烧。

    “你到哪去啦?”平妹开口问我。

    但是我听不见她的话,只顾说我自己的:“我看见你被林业警察捉去了。”

    “我?”平妹仰着脸看我。“没有。”她缓缓地说:“我走在后边,看见前边林业警察追人,就藏进树林里。不过,我翻山时走滑了脚,跌了一跤,现在左边的饭匙骨跟绞骨有些作痛,等一会儿你用姜给我擦擦。”

    她左边颧骨有一块擦伤,浑身、特别是左肩有很多泥土,头发有草屑。

    我拿了块姜剖开,放进热灰里煨得滚热,又倒了半碗酒,让平妹躺在床上。解开衣服一看,使我大吃一惊:左边上至肩膀,下至腿骨,布满轻重大小的擦破伤和淤血伤。胯骨处有手掌大一块淤血,肩胛则擦掉一大块皮,血迹犹新。

    “平妹,你告诉我,”我问:“你在小河里跌倒的,是不是?”

    平妹不语。经我再三追问,她才承认确实如此。

    刚才那惊险的一幕重新浮上我的脑际,热泪潸然。

    我们十数年来坎坷不平的生活,那是两个灵魂的艰苦奋斗史。如今,一个是不行了,剩下的一个在孤军奋战。可怜的平妹!

    平妹猛地坐了起来,温柔地说:“你怎么啦?”

    我把她抱在怀中,热泪淋湿她的头发。

    “你不要难过,”平妹用手抚摸我的头,一边更温柔地说:“我吃点苦没关系,只要你病好,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两个孩子就在我们身边无知地睡着,鼻息均匀而宁静。

    第二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再去掮木头。我和她说,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后来,我在镇里找到一份适当的差事——给镇上电影院每天写广告,工作轻松,且两小时就能做完,余下的时间仍可疗养。虽然报酬微薄,平妹却无需出外掮木头了,也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有病的人,最好的祛病办法是读书。读书可以转移注意力。自从我把在广州参加自考中文专业的书读了起来,病仿佛好了许多。

      广州那个厂正在扩大规模,厂里来信了,问我的病是否好了?能否上班了?

      病去如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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