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梅子红了 (二)
(2013-06-13 10: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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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知青的平淡一生作者/亦苇小说连载(二) |
那年冬天,天气出奇的冷。在南方长大的林梅红们,初次领教了北大荒的严寒。领教了什么叫大雪纷飞,什么叫天寒地冻,什么叫北风呼号,什么叫大烟泡儿------。
清晨,天还没亮,战士们就被刺耳的起床哨音叫醒了。林梅红睁开惺忪地双眼,一咕噜坐了起来。她感到眼皮有些厚重,用手揉了揉。伸了个懒腰,翻身起床,方觉得浑身酸痛。尤其那腰,如同折了一般,疼痛难忍。这些日子一直是这样,她也不知是天冷冻的,还是干活累的。“今天还是打土方,反正别人能干,我也能干。”她想。收拾停当,她们就肩扛锹镐列队出发了。
一簇黑糊糊的队影,在黑咕隆冬的北大荒冬日的早晨,顶着黑剌剌的刺骨寒风,行进在黑黝黝的农道上,周遭一片黑魆魆,只听见锹镐的磕碰声和杂沓的脚步声。
严寒下的黑土地,冻土层足有一米厚。原本软软的、暄暄的黑土,如今变得比石头还硬。这正是“兴修水利”的季节。知青们把它叫做“打土方”。
兴凯湖地势低洼,水源充足,适合种水稻。种水稻的地不能总种水稻,尤其不能连年种,那样会使土地板结,地力越来越差。因此水田旱田要轮作,水改旱、旱改水每年都要进行。这就要求所有的地块都要既适合种水田,也可以种旱田。也就是说,所有的地块都要有灌、排水系统,以满足水旱轮作的需要。那纵横交错的灌、排水网都要在冬季开挖或疏浚。这就是所谓的“兴修水利”也就是“打土方”了。
林梅红找到自己所分的地段,挥舞锹镐干了起来。她举起铁镐,狠狠向那坚实的黑土刨去,用力很大,没有一点儿保留。嗵!镐尖落处,黑土砸出一个小坑,带冰碴的黑土迸溅出些许碎块,溅到她的鞋上和裤脚管上。她一鎬连一鎬的刨着,刨出的碎块多了,就用铁锹撮出去。这是九号地上的一段排水沟,当年种的是旱田。经过拖拉机一年来的耕作,尤其秋翻地,使水沟损坏的很严重。
一口气干了有一小时,林梅红举鎬的频率越来越稀,高度也越来越低。她累了,胳臂酸酸的。她大口喘着粗气,呼吸急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腰,不争气的腰又开始疼了。她放下铁锹,直起腰板站了起来。
这时,天已大亮。太阳发出慵懒的光,天空飘散着灰蒙蒙的云。广袤的冻土地上几乎看不见人,清晨那一簇黑糊糊的队影,早已消散在上千亩的九号地里,只看见皑皑的白雪和依稀听到锹镐磕碰的声音。
林梅红无心看景,她扯开脖子上的围脖,解开棉袄的扣子,把帽沿儿往头顶上推了推。头上蒸腾着热气,帽子上挂着白霜。西北风吹进她的怀里、头颈和脸上,零下三十度的气温,她非但没感到冷,反倒感觉挺舒服。
片刻,她就感到不舒服了!冷风吹在她汗津津的额上、颈上,犹如针扎一般。尤其那耳朵,竟像似被人用刀割了一样,撕拉拉的痛!林梅红倒抽一口气,赶紧背转身来,迅速戴好帽子,围紧围脖,系好袄扣,哈腰蹲进沟壕里。沟壕里风虽小些,但也不是久蹲之地,人想歇,可天不让歇,毕竟是三九严寒呐!她只好挥锹舞镐继续干了起来,直到中午吃饭。
午饭吃得很快,她没胃口。哦!也不是她没胃口,所有人都没胃口。那年由于秋涝严重,秋菜种不上。勉强种上的,也泡在水里烂掉了。弄得几百口人吃饭的连队,一冬天没有菜吃,空口吃白饭,那个滋味----!哪怕有口咸菜也好啊!司务长不知从哪弄来一些冻甘蓝、冻白菜,那菜已经冻透了,东北话叫冻的“杠杠的”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司务长带着十几个人,几辆大卡车,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裴德买(要)来的。人家已经扔在地里不要了,说什么也不肯要钱。
林梅红清晰的记得,一周前她和张排长在食堂帮厨时的情形:她俩在屋外的雪堆里扒出一筐冻白菜,抬到饭厅里。饭厅里没有炉子取暖。那菜要趁冻切,化开就拿不成个了。她们抄起食堂里最大的两把菜刀,一通连砍带剁。只见刀起刀落,菜(冰)花四溅,碎菜溅得满地都是。这一切动作都是戴着棉手闷子(一种不带五指的棉手套)完成的。那菜冰凉梆硬,像个大冰坨子,摘掉手套根本受不了。
水煮冻白菜!啊!应该叫炖冻白菜,因为放油了。尽管放油了!那菜也不好吃!那种冻菜经热水煮出来的、一股说不出的、怪怪的味道,简直叫人受不了,很难下咽。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吃法:一碗米饭,一瓣大蒜,大蒜拍碎泡上酱油,往热米饭上一浇,再拌上点猪油。嘿!那个味道,美极了!林梅红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当然,也只有在食堂帮厨时能吃到,在食堂以外是吃不到的。
林梅红匆匆吃过午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把枕头垫在腰下,头靠在被摞上,不想竟睡着了。朦胧中,出工哨响了,她一激灵,猛地爬了起来!不知是动作太快,还是用力过猛,那腰也猛地一抽,竟像折了一般。她不禁打了一个闪失,扶住炕沿方才没有跌倒。
下午,林梅红继续刨着土方。不过,那镐头落地再也不是嗵、嗵的声音,而是噗、噗的声音了。不知是脚下的土层软了,还是她没力气了。
整整一个冬天,林梅红们就是这样度过的。那个冬天,好多知青冻坏了。脸上、耳朵上生了冻疮,又痛又痒,不时地流着脓水。一连几年,一到冬天就犯。那个滋味,真的好难过。林梅红当然没能幸免。
翌年五月,江南正是春江水暖、花红柳绿的季节,这里还是黑土茫茫的一片赤地。站在村头的水泥桥上远眺,白云苍苍、黑土莽莽,沟沟壑壑里还残留着没有化尽的残雪,一派黑白分明的景象。哦!对了!那初春机播的麦苗已出土了!一块块间或出现的、麦田地里刚出土的嫩麦苗,才给这幅广袤大地的黑白版图,涂抹上几片绿意,增添了些许生气。
此时,正是水稻播种的季节。
兴凯湖种水稻,与其它地方不同。其它地方一般都是先育秧,再插秧。而这里却是水直播。而且全部采用人工。一台一米来长的播种机(叫播种机,实际上就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头匣子,)全木制,是木工房的木匠师傅自己做的。木匣上面敞口,下面是一个木头轴,轴上按比例留槽,轴两端装上木头轮,轮上钉上一些铁叶子。匣子正面栓一根绳子。播种时,把匣子里装满发好芽的稻种,人拉着绳子拽着它在稻田里走(跑),匣子前行叶轮随之转动,稻种就顺着轴槽撒到地里了。
播种机不大,操作起来也不复杂,可这却是当时最累最苦的活!为什么?原因就在于操作环境!它的全部操作都是在水泡田(俗称大酱缸)里。水泡田里泥水没膝,水凉刺骨。当地的黑土很黏,经水一泡,更是能粘掉鞋底。泥水层下面,是没有化透的冻土,冻土带着冰碴。脚踩在上面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在这儿干活,穿雨靴是没有用的,靴子灌水不说,一脚踩进去,那黏黏的黑泥粘的你根本拔不出脚来,好像被紧紧嘬住一样。你要拼命扭动,方能拔出脚来,即便如此,有时脚拿出来了,而靴子却留在了泥水里,简直是寸步难行。所以,人们只穿高帮的单胶鞋,或者索性打赤脚。空手在这样的泥水里走,已是跌跌撞撞、举步维艰,何况还拉着一个装满稻种的播种机呢!
起初,女知青也同男知青们一样干,男女同工同酬吗!林梅红们吭哧瘪肚、连滚带爬地干一天,也完不成任务,还造的浑身上下泥猴一般!“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难不难,想想当年刘胡兰”,尽管她们把这口号喊了不知有多少遍!后来,连里看女知青实在难以胜任此工作,便不再安排她们干了,这项人间第一累的工作从此就天经地义地落在男知青的肩上了。
兴凯湖的大米好吃,岂知种稻的艰难哪!而这,只是种稻的一个环节。在这之前,还有几道环节呢!做埝(埂),便是其中之一。
再平整的土地,也难免有坑洼;整体上看很平,其实也有高低。一旦泡上水,便一目了然。因此,在泡田之前,要把看似平整的大块土地,视高低坑洼的不同,分割成若干小块,以防止高的地方水上不去,高地上去了洼地又水满为患的现象。分割这些小块地的土埂,要就地取土把它叠起来,这就是做埝。泡田之前,最集中、最大量的就是这项工作。太早了冻土化开的厚度不够,晚了又影响播种。时间紧、任务重是做埝的特点。
林梅红扛着捅锹来到她分得的地块儿。捅锹连把儿有齐胸高,锹头由钢板压成,锹杆呈长丁字形。锹板儿笔直,长方形微呈半月牙状,中间厚两边薄,有尺许长,两拳宽,锹头锋利,锹面磨的锃亮。一看便知,它是挖那种潮湿粘土的利器。
说是利器,可使用者也要真有力气!力气大的人,先在锹面上沾上点儿水沟里的水,然后双膀一叫力,身体前倾就势把锹捅入土里,锹头入土不能停顿,直达下面的冻土层,顺势起锹,一大条长长、厚厚的黑土就挖出来了!把它一条条、一块块依序堆砌起来,垒成一条长长的土埂,再用锹板蘸水把它三面拍实,一条梯形的土埝就做成了!当然这都是有统一的标准要求的。要合乎质量才能验收。很简单的动作,也不复杂的程序,可劳动强度非常大。一天下来,彼此间的速度和效率相差很多,有人能干两条埝,有的人连一条埝也做不上。能干的,只见银锹飞舞,泥条翻飞,劈啪作响,水花四溅,那土埂迅速见长,见方见角,棱角分明,在阳光下闪着亮光,站上人去也不塌。不能干的,出锹无力,拖泥带水,无棱无角,松松垮垮,做好了自己都不敢上去踩。林梅红就属于后者。
林梅红身体瘦弱,先天力量不足。她空手拿锹,已感到沉甸甸的,再加上她那不争气的腰----。她把锹伸向土里,用力往里捅,锹面只进去三分之一。这土怎么这么黏,好像紧紧夹住了铁锹一般。铁锹怎么这么钝,你怎么不往土里钻!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把锹捅到底。没办法,她只好用脚往里踩。她哪里知道,几天以后,那好端端的胶鞋底就踩折了。还好,手脚并用,毕竟好多了!锹终于捅到底了!好!起锹!林梅红哈腰躬腿,浑身用力往上端锹,嗞!腰间一震,一股疼痛从腰间向四周弥漫开来,那锹竟像被什么咬住一般,一时竟没能端起来。她放下锹,直起腰,用手捶着那该死的腰!哦!看来吃锹吃得太厚了!好!吃薄点儿!她只好薄薄的切土,一点点儿的起锹,忍者腰痛,慢慢地干着。哎!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