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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工作不^理想--纪录片 |
“我没有拿起摄像机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来表现她们。”
主持人:《远在北京的家》是1992年到1993年之间拍摄的,纪录了一群从安徽省无为县到北京打工的小保姆的生活历程。这是你早期的一个作品,也可以说是你的成名作,从这个片子当中,可以非常鲜明、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你当时青春的一种激情,那种激情来自于哪里?
陈晓卿:非常巧,我来这里的前一天,是我拍这个片子开机(1992年1月7日)十周年纪念日。前几天,我们原来摄制组的10个人,从全国不同的地方到了北京,大家吃了一顿饭,我们相互看着,都已经老得不行了。当年的那种冲动、那种兴奋,已经被这么长的时间磨平了,但是大家仍然非常庆幸,我们能够共同经历、共同见证了那段历史。
“他实际上在拍他自己的心”
主持人:我很喜欢你这个片名——《远在北京的家》。这是一个家,它远离故乡,在北京。读到它,我就感觉一下子触动了我们心里,一种暖暖的情怀。其实,片子当中真正表现出来的,我觉得没有那么令人神往,那些孩子没有家,要说有家的话,也是非常飘忽的、不固定的、别人的家。
陈晓卿:家,对艺术创作来说,是一种非常永恒的主题,它能够牵动我们很多的情感。当时,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我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单位里,当时我媳妇在安徽,我很长时间,准确说是九年,一直住在单身宿舍里。每次我们团聚的时候,同宿舍的室友都要到别的地方借宿。有时候,室友的老婆来我们也得让地方,没地方去,就在大街上遛达。有一次,我们俩在大街上走,她跟我说:“你看北京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家家都亮着灯,为什么没有我们的一间呢?”……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北京有一种隔膜,没有归属感。所谓“满街的华灯,没有一盏属于我。”就这样子,哈哈。
主持人:应该说是反映了你当时的一种心境。
陈晓卿:和北京之间的一种心境。所以后来有一个评论说,“他实际上在拍他自己的心”。我觉得有一定的道理。
一次“状态纪录”试验
主持人:这是一个10年前的片子。我觉得,我们看了,好像吃了一个生涩的青苹果,虽然感觉到它的涩,但是它的那种味觉的冲击力,给我们的印象非常强烈。10年以后回过来再看自己这个片子,您怎么看待它?
陈晓卿: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宿命感。你说它是味觉的冲击,我觉得可能更多的是宿命的感觉,是我生命过程中一次难忘的体验。当时其实特别简单: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加上一种探索的激情,想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想让真正的长时间追踪拍摄的“状态纪录”纪录片,在中国有一次实验。它特别像今天有很多热爱纪录片的DV摄影师,自己拿着小机器,没有钱,但有信念。恰恰是他们,往往最能够记录到生活里面最真实的一面。
主持人:就像自己青春的痕迹。一段激荡人心的生命历程的纪录。
陈晓卿:10年以后,我再回头看这个片子,有两方面的感受。一方面刚才已经说了,感到那种原始的冲动那么值得珍惜,另外一方面,也的的确确为自己当年的那种很笨拙的,主要在技巧上很笨拙的地方感到特别羞愧。好多地方做不到位。打个比方说,我现在还非常清晰地记得,小保姆们第一次走出北京火车站,看到北京的天空、高楼,那种迷茫的眼神、那种向往的眼神。我记得非常非常清楚。但是,回过头来我在镜头里找不到这种让我心动的目光,就是说,我当时没有那么敏锐地去捕捉它,留下了非常非常多的遗憾。
主持人:要感动别人自己首先要受感动。你在拍这个片子的时候,有哪些情节是你自己特别感动的?
陈晓卿:我觉得现实是非常残酷的。这和您的感触不是特别一样。我感觉触目惊心的时候,可能比感动的时候更多。如果说某一件具体的事给我感动,倒不如说是她们整个的生活给我非常非常大的震动。
主持人:最后,在这个片子中,我们看到是5个女孩子的生活历程。但是,你在拍摄的时候,从您的创作素材上来说,是不是远远不止这5个?
陈晓卿:是的。其实我们追踪的非常多,我们一直在这种忙忙碌碌的、这种追踪的情况下工作着。我们从一开始拍摄她们,一起上车,我们充满了希望。可是,到了北京就找不到人了,当时,可以说,感动的地方没有我们焦躁的地方多。人我们都联系不上了,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拍得下去?一次一次,整整1年半的时间,我们不停地在这种寻找-找到-喜悦,又失去联络-失望,在这种不停的过程下挣扎,起起伏伏。
主持人:你让我们看到拍纪录片的一种辛苦。
陈晓卿:我觉得一点都不艰苦。跟这些孩子相比,我们简直是幸福人儿。她们探到了她们生命的极限,而且还在不停地探寻和体验自己究竟能够负重多少,她们不停地试,在改变自己生活的同时,在不停地压榨自己。我们没有这个勇气啊。
这个片子后来在观众心中留下的印象,甚至超出了我们开始的时候自己的想法。曾经有一个观众给我写过一封信,内容有几句话我还记得。“普通的人渴望稳定的生活,但生活不停地改变着我们。但普通的人不怕变,这片子里面的孩子在经历这种剧变。”信中说,“因为只有变,才能让他们看到希望,才能让他们看到人生的极限,才能看到生命的意义。小到你和我,大到咱们的国家,不正是经历着这种阵痛,并坚韧又充满希望地向前走着吗?”其实,我想,我们可能是讲了一个正在变化中的一个故事,我们见证了正在变化的中国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两个人的车站”
主持人:话说到这儿吧,我想观众和我都特别想知道,片中那些女孩子,她们后来的命运怎么样。你后来还跟她们有什么联络吗?
陈晓卿:我想我能交代的大结局――就像电视剧的大结局一样――只能到1997年。1997年,这些小孩基本上和我都失去联络了。后来鞋厂倒闭了,在鞋厂的张菊芳去哪儿了也不知道。谢素萍后来在北京的海淀区卖菜。当时因为执照的事情,我还去帮她,以北京人的身份帮助解决了一下,做了些帮助。后来有过电话,她向我提了个要求,她听很多人谈到过她“主演”的这个片子,她非常想看一看,她自己本人没看过。我就把她请到了我们中央电视台的办公室,给她一个人放了这个片子。她来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的话,包括怎么生意啊,什么什么。她看完这个片子的时候,泣不成声,没有告别,一句话没有跟我说就走了。从那以后,我跟她也没有了联络。
我觉得,像做我们这个行业的人,采访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我觉得和他们特别像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一个车站邂逅,相遇、邂逅。也许在下一个车站,也许在以后很远很远的一个车站,我们可能还能够见到面。这个可能是人生的机缘。尤其是里面的张红芳,她已经到了上海,不知道在上海播出,她有没有能够看到,也还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大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