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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1日 BR319公路—生死一线
离开前,我和德子决定爬上输电杆塔,俯瞰亚马孙雨林。我们在塔上居高临下,目之所及、四面环绕的尽是绿色的海洋,绵延不绝。BR319
公路看起来就像消失在丛林中的一条小小的红线。这里的地势平坦到令人不可思议。自到达莱蒂西亚后,我们还没有见过一座山,因为到处都是广阔无垠的绿色密林。
我们还要骑170公里的路才能到达乌迈塔。路况有所好转,大段大段都是尚未破损的柏油路和坚实平整的土路。我们以为今天这一路会很顺利。
大约是正午时分,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可怕事情。当时,我正骑着车,揭起了头盔护面,让风吹进头盔,吹干汗水。一只虫子从正前方迎面撞上了我的眼镜,又不知怎地飞进了我的右眼。它一碰到我的右眼,我便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就像有人用针扎了我的眼。我立马踩住刹车,下了车。我意识到那只虫子蜇了我的右眼,于是抓起水瓶,试着将毒液冲掉,但我的右眼立即肿了起来。最初我以为肯定是蜜蜂,但3分钟后,我觉得面部皮肤开始僵硬,耳朵也僵掉了,嘴唇肿了起来,头皮开始瘙痒难耐,引得我忍不住地抓挠。
德子看着我说:“天哪,你的皮肤看起来很不对劲。”我正在烦恼自己的脸是怎么回事,没明白他指的是哪里。他指着我的胸口,让我看。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口长满了疹子。“天哪,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暗自想道。这肯定不是蜜蜂蜇的,因为与一个月前在哥伦比亚遇到的情形不同。这会不会是亚马孙丛林里的某种有毒昆虫?
我慌了起来。一路上,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我们离最近的医院有140
公里,要骑至少4个小时才能到。德子这时已经把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我跳上后座,我们便掉头冲着方才经过的最后一户人家开去,希望当地人知道怎么办。
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头晕眼花,后背直冒冷汗,心跳猛地加快。我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视线模糊得就像神志不清的疯子在看莫奈的画。我努力抓稳摩托车的行李架,但很吃力,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晕倒。最后,我只能对德子说:“我坚持不住了,把我放在路边。”我只想躺下。
德子确认了我还有气后,便骑车去找人帮忙了。与此同时,我只能闭上眼睛,祈祷我的人生不会就此结束。我试着保持呼吸,平复情绪。此时,脑海中别无他念,只是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能熬过这关。我无法也不愿接受死亡。
我一生中有几次梦到过自己死去,但只有一次梦到了死后的世界,那个梦非常真实,过了几十年,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只有七八岁,住在北京,正在上三年级。在梦里,我被一只双头毒蛇穷追不舍。我试着向各个方向逃,想甩掉它,但这条蛇一直追在我身后,我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它。它保持着特定的速度,在草丛里匍匐滑行,一直紧紧地跟着我。最后,我总算跑不动了,转过身来,面对着它。“你想怎样?滚开!”我对着蛇喊道。它抬起两个蛇头,嘴里喷射出一股毒液。这摊清澈的液体击中了我的脸,我立即倒在地上。我的同学纷纷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要死了”这句话,便咽气了。我灵魂出窍,看着自己的肉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逐渐地升上了天空。在云上,一位和蔼的老人带我参观了一座工厂。一个接一个的尸体躺在传送带上,等待注入魂魄。他说,我的灵魂得等些时候才能进入传送带上的一个尸体,转世回到尘世中。
这个梦20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心间。我觉得万一真有双头毒蛇追我,就是“死亡”的暗示。不过倘若当真遇到那种情况,我不会像梦里那样做,如此一来就能逃过一死了。
我就这样躺在地上,不知道德子是否还会回来,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见到他,死在最糟糕的地方—在这条土路上,远离所有的亲朋好友,无法同他们道别,令所爱的人悲痛欲绝。别的人暂且不说,我妈妈一定会因此心碎的。她一辈子作出了这么多牺牲,光是为了这一点,我便不能原谅自己。
在41岁的时候,她辞掉了在育才学校任高三英语教师的工作,远赴美国深造,拿到了教育学硕士的学位。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更好的前途,她选择留在美国,嫁给了我的继父。我在通用电气金融服务公司找到了工作,前途无量,薪水也要优于大学里的同学,但才干了两年,我却告诉她我要辞职去环游世界。她毫无异议,从未将自己的人生目标强加给我,对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过得健康快乐。我一上路就会有很长时间不能打电话给她,也不能回家多陪陪她,这令我愧疚不已、满心悔恨。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得到了她的支持,但在内心深处,我仍然能感受到她不求回报的爱。我要是就这样死在丛林里,她会伤心欲绝,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过了一会儿,德子骑着摩托车带着一位当地农民回来了。他手拿砍刀在树下砍出了一块空地。我试着站起来走过去,但实在没力气,只能让德子把我抬到树荫下。那位农民又回了趟家,拿了一卷床垫过来,我躺在树荫下的床垫上,德子则拿出了急救包。我们多数的药都是在中国买的,德子不认识瓶子上的药名。他一瓶一瓶地递给我看,我总算找到了一些抗组胺药,就着水吃了好几片。
在这惊险时刻发生了件趣事。德子俯下身来,问我:“你的吸呼怎么样?”
我一开始没听明白,但很快就理解了他要说的是呼吸。“是呼吸!”我纠正了他,然后才点了点头,重新躺回到床垫上。
我在树下躺了一个半小时,才有力气重新坐起来。此时,疹子已经全部退了。我的四肢仍然麻木,但脑子清醒多了。能熬过这一关,我感到非常庆幸。我站了起来,感觉很虚弱,但可以走路。
“我们得继续走,否则今天就到不了乌迈塔了。”我对德子说。
“你确定还能骑吗?”他问我。
“我想是吧,应该没事了。”
我们谢过了那位农民,把床垫还了回去。德子扶着我走回了摩托车旁。我们重新将行李装好,准备出发。但天意弄人,德子的车无法启动。油门可以打开,但无法输送汽油。彼时是下午两点,树荫下的温度大约有35
摄氏度。但对于我们来说,路上可没有树荫,在炎炎烈日下,温度足有40
摄氏度。这是我们最不希望碰到的事。我刚刚被有毒昆虫蜇了,所幸逃过一死,现在我们又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顶着炙热的太阳,修理摩托车。
我让德子把塑料油布盖在摩托车上,这样他就能躲在油布下修车了。我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就这样看着他蹲在油布下,依次拆掉车座、油箱和油门拉线。油布只能稍稍遮挡一下太阳的直射。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头发和下巴滴了下来,T恤已经湿透了。他试着查出车出了什么故障,自己却热得就像蒸了一次脏兮兮、油腻腻的桑拿。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这样汗流浃背过。
多亏了德子的心灵手巧,我们得救了。40分钟后,他把卡住的油门拉线拽出,重新启动了发动机。此时是3点钟,我们仍然可以在天黑前赶到乌迈塔。
BR319公路前方的风景出现了变化,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牧场。数百头牛在曾经是茂密丛林的地方吃草。只有在马路几百米之外的地方才能看到原始丛林。随后又在路上经过了几辆卡特彼勒挖土机和载着沙子和碎石的卡车。这条路已经在翻修了,我们还头一次在这条路上见到公车和小型汽车。
傍晚,就在火红的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之时,土路终于走完了,我们重新开上了平整光滑的柏油路。不知为何,重新开上柏油马路这一点令我深有感触。我满心欢喜,大感宽慰。这5天的路程着实是个挑战,我每天都在担心路况、桥梁、美洲虎等等。现在,我们总算回到了柏油路—文明的象征—之上,我很是宽慰。我冲空中挥拳,双脚踏在平整坚实的地面上,声嘶力竭地高喊:“噫哈!”这声呐喊充满了喜悦与畅快。
在夜幕中骑了两个小时,才总算看到了远处灯火通明的大门。在这座连拱式的大门上,许多盏泛光灯照射出了“欢迎来到乌迈塔”的硕大标语。我们这几天晚上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这些闪耀在暗夜海洋里的明亮灯光象征着文明,在呼唤我们,欢迎我们回到文明的怀抱。
“我们成功了,太棒了,宝贝儿,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终于安全了。”
仅仅10个小时前,我还生死未卜。被那只有毒昆虫蜇了以后,我所能做的只有祈祷自己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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