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月07日
(2014-05-07 14:41:17)诊疗室里的十个俯卧撑
文/乔淼
按:这是我多年前接受精神分析时随手写的小说,纯属虚构。今天很偶然翻到了这个文档,略作修改贴出来,供大家一笑。
请注意这不是标准的心理咨询/治疗操作。读者切勿模仿。
献给埃里克森,欧文.亚隆,及我的精神分析师夏川。——题记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闪过两道敏锐的目光。在过去的20分钟里,这两道目光始终照着来人的额头、眼睛和脸颊。此刻,它们突然浓烈起来,像固体一般,定格在对方的角膜上,进而穿过瞳孔、晶状体、玻璃体,投影在视网膜上,再沿着视神经直达颅腔后方的枕叶。这感觉锐利如刀。
被刺中的人心头一凛。这人从进门坐下开始就滔滔不绝地讲着故事,几秒钟前刚刚第一次陷入停顿:也许是说完了,也许只是不知该如何继续。面前的纸杯里,方才冒着热气的红茶已经沉默下来,只带着些微的温度。外面很热,空调不过开到26摄氏度。那人的发梢上犹有汗珠涔涔而下。
戴眼镜的那位是心理咨询师。我们暂且称他为Simon。面对Simon的、沿着发梢淌汗的,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来访者。诊疗室的窗户朝南,窗帘并未完全拉上。刚过四点,阳光洒在窗台上,几盆叫不上名字的花在微风中欢快地舞蹈着。来访者却没有丝毫想舞蹈的意思。他整个身子陷在椅子里,腰向后弓,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只待售的大虾。他的双手局促地搭在膝盖上,双脚交叉着,向后一直缩到沙发里面去。他穿着干净但有点发皱的白色短袖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擦得还算亮的黑色皮鞋,中等身高,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一眼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但,那里一定藏着什么惊人的天赋。” Simon心说。
被刀子般的注视刺中,来访者充满期待地看着Simon,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有些无助的、正面对着训导主任的小学生。Simon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神。无助的,愤怒的,好奇的,挑衅的,悲哀的,甚至完全失去生气、几近属于死者的。若是一个小学的训导主任,此刻恐怕就要讲出些安慰的话语,或者训斥的词句了吧?Simon可什么都没说。他安静地看着来访的男人,好像用神情陈述着无声的对白:“我想,你一定还有什么委屈要说出来吧?”
这位来访者是谁呢?Simon的诊疗记录上并未记下他的真名。他不愿意讲出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的姓氏是“辛”,我们便称他辛好了。辛望着Simon,祈求他说些什么。可换来的只有沉默。辛害怕沉默。他觉得自己仿佛受了羞辱,却又不敢明言。他小学毕业已经二十年了,并没有犯过什么错。错就错在他胆子小。胆小的学生不敢反驳老师,这是永远的真理。他此时就受着这真理的束缚。束缚越来越紧,一步步地把他逼向窒息的边缘。他惟有绷紧全身的肌肉,握紧拳头,极力想与这看不见的“真理”搏斗。
这些小动作逃不过Simon的眼睛。他看得出辛正在反抗,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反抗,也太明白这种反抗的徒劳。一个人若不相信自己能赢,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个失败——一个更加完美、更加无懈可击的失败,一个无可辩驳的失败。仅此而已。失败者必须要有失败的记录为自己正名,越是悲壮的失败越显得自己无能为力,越能证明努力的无用,在放弃的时候也就越发理直气壮。Simon记得,许多人都曾在对面的椅子上颔首、捶胸或嚎啕,愤恨自己的失败,诉说自己的不甘心。Simon很想告诉这些人,“不甘心”失败只是面向失败、拒绝前进,“想”“要”改变才是拯救自己的开始。当然,他从未直白地说出这句话,此刻也不会。心理诊疗室是个沉默的擂台,两个人的灵魂在此角力,咨询师只有胜了才能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才能令来访者信服和改变;否则就会被灭掉。而高明的拳手,纵然有种种得意技,也不会总是按同样的方式、同样的节奏使出的。
辛还在竭力抗争。他双目紧闭,许多人影如幽灵般浮现于眼前。总是挑剔他的上司,嘲笑他无用的朋友,与他关系冷淡、同床异梦的太太……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向他们证明“你们是对的”,却从未想过告诉他们“你们错了”。面对每个人的指责,他起初总是极力否认、极力抗拒,然而一付诸行动,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生活,他总感到被一种死亡般的无力感包围,甚至在某些瞬间手足无措,其结果就是把一件事做砸。这当然又会招来新的嘲笑和鄙夷。……蓦地,这些人影的背后窜出一条巨大的蛇,带着虎纹的大蛇,顶着撒旦的头和山羊的角,紧紧地缠着他的喉咙。黯淡无光的眼神注视着他,火红的信子几乎要舔到他的鼻尖。“我完了,我要死了,我彻底完了,谁也救不了我……”他的心里涌出这样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喉咙和声带不自主地跟随着这灵魂深处的召唤,喃喃低语。“我完了,我该怎么办,谁也救不了……”
“还没有结束。”一直沉默的Simon突然开口了,声音温暖而纯粹。辛仿佛看到一束银光洒下,凶悍的大蛇一点点丧失了气力,坠入一片阴影,就此消失。他睁开眼,迎面而来的是Simon平静的眼神。像太阳照耀下的湖面。
“我该怎么办?”辛说着,抬起手腕看表,表针指向四点三十六分。他记得走进这屋子是在三点五十七分,而Simon的助理在预约时介绍说,每次咨询的时间通常五十分钟。“都快要结束了,他能告诉我什么呢?也许是想尽快打发我这个笨蛋走,然后回家和老婆去吃烛光晚餐什么的吧……操。”他在心里嘟囔着。
伴随着这几句嘟囔的是一瞬间疑虑的眼神,以及微微皱起又迅速平复的眉头。Simon同样没有放过这一切。“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而你是今天最后一个来访者。”他看了一眼表,“我就破例一次,延长三十七分钟的咨询时间,不另外收费。我们用接下来的五十分钟,来讨论你的故事。怎么样?”
他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这让辛无法拒绝。
“你说过你学生时代曾经参加过田径队。你说过你在单位里容易感到疲惫,和上司关系不好。在家里和太太的性生活也没有什么快感,甚至有时候无法勃起。但你其实没有阳痿也没有早泄,对不对?”Simon快速地扫了一眼谈话记录,看着辛。辛点点头,停顿了五秒钟,轻轻地摇摇头,然后又重重地点点头。他点头之后,下巴几乎贴到了锁骨。这是第一次有人正面地、直白地对他陈述这一切。他突然觉得羞愧,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无用、如此废物。他不敢抬头,他害怕来自对手的鄙夷和嘲笑。这种嘲讽他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
Simon则全无这种意思。“现在你还有健身的习惯吗?”他一手把玩着黑色签字笔,微微地歪着下巴,显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调皮的样子来。
辛点点头,用很微弱的声音说:“每周我还会去两到三次健身房。”
“好。”听到这里,Simon突然身体前倾,把签字笔和诊疗记录都放到了一旁。“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口吻中带了些命令的语气。辛愣了一下,没有马上顺从,仿佛在犹豫,又仿佛在抗拒。“抬起头来看着我。”Simon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就像教练对运动员下令一样。辛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马上反射性地想要低下去。可是Simon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平静中带着严肃,目光则依然温暖。辛感觉仿佛身处幻境,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他的下巴,令他不能再低下头,只能抬起头来,注视着对方的脸。
Simon说道:“告诉我,你能一口气做多少个俯卧撑?”
“学生时代能做九十个、一百个,现在不如当年了。我身体不如当年好了……”
“这不重要,告诉我现在你能一口气做多少个俯卧撑?”Simon有意加重了“现在”两字的语气。
“大概……大概五十个吧……”辛的声音显得不那么自信。
“到底是多少个?五十个还是六十个?”Simon继续追问。
“五……五十个。”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发凉。
“好,也就是说,你现在一口气可以做五十个俯卧撑,对不对?”
“对,是这样。”
“五十个再多呢,能完成五十一个吗?”
“不行,每次做到四十个,我就会开始疲倦;做到四十五个,就会胳膊发酸。很勉强地做到五十个的时候,我双手几乎都没感觉了,再下去,就肯定撑不起来,就到此为止了。”
Simon点点头,若有所思。过了五秒钟,他盯着辛的眼睛,“如果我今天要你完成五百个俯卧撑,你会怎么想?”
辛露出惊骇的神色,“我会觉得你疯了。”
Simon一脸严肃,毫无开玩笑的意思。“我是说真的,我要你完成五百个俯卧撑,我要你今天就完成五百个俯卧撑。”
“这,这不可能!”
“真的做不到吗?”
“绝对不可能做到,你一定是发疯了!”
“我说,你可以完成这五百个俯卧撑。就今天,就现在。”
“你他妈有病!”
见辛确实地愤怒起来,Simon忽而露出狡黠的笑容,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仿佛因应着对方的脾气。“听着,我还没说完呢,”他拿过辛的纸杯放在一旁,从身后的饮水机下面拿出一个新的纸杯,接了杯温水递给辛,“你能一口气做十个俯卧撑,对吧?”
“当然,这不是很简单吗?”
“没错,非常简单。非常,非常简单。”Simon继续说道,“所以我要你每分钟完成十个俯卧撑,然后休息;等到下一分钟开始的时候,再完成十个,继续休息……持续五十分钟。这样你就完成了五百个俯卧撑,对吗?”
辛方才紧张的神色放松下来,甚至还闪过了一丝兴奋,“可这……这有点太离谱了!”他还是有些缺乏信心。
“你一定能做得到。”Simon把手搭在他肩上,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可-以-完-成-五-百-个-俯-卧-撑。”这股不容辩驳的气势镇住了辛,他不自觉地点点头。Simon拿开手,随即又严肃地告诉他,“但你要记住,你每次开始之前,都要告诉自己,你今天只需要完成十个俯卧撑,明白了吗?”
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Simon看看表,“四点四十二分。我们从四点四十五分开始,每当秒针走完一圈,你就要马上趴下完成十个俯卧撑,然后站起来,放松,休息。但不准坐下。明白了吗?”他看着辛。辛解开了衬衫上面的第一粒纽扣,——刚才这扣子一直是紧紧地扣着的。解开之后,他觉得呼吸好像轻快了不少。
诊疗室里的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两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视着。只剩下秒针“嘀嗒,嘀嗒”地走着。四点四十四分五十二秒的时候,Simon点点头,辛站起来走到了诊疗室中间的空地上。趴下去,做了十个标准的俯卧撑。他做得很快,很标准,甚至有点古板。十五秒钟内,他站起来,脸色一点都没变,略带得意地望着Simon,就好像在挑衅,“你看,怎么样?”
Simon面无表情地看着辛,微微点点头,示意后者继续。秒针走的很快,当它又一次指向整点时,辛很快地趴下去,又完成了十个俯卧撑,而且依然在十五秒钟内站起来。因为上肢和胸肌发了力,他站起来的时候腰挺得很直,胸也尽量挺起,双臂更舒展在身体两侧,看来相当放松,和刚才走进诊疗室时的状态大相径庭。
当辛完成第六组后,一直沉默不语的Simon开口说了一句话,“你看,你现在完成了六十个俯卧撑,已经超越了平时的限度。”辛的脸上不禁冒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但没过了多久,Simon指了指表针,提醒他时间又要到了。辛只好趴下去,再继续完成第七组俯卧撑。
完成第十组后,辛再度站起来,头顶已经开始出汗。Simon递给他一条毛巾。“你看,你已经完成了一百个俯卧撑。已经和你在健身房做四组练习的成绩一样了。”辛擦掉汗珠,点点头,未及开口,Simon指着表盘,示意时间又到了。看着辛的后背上下起落,Simon轻轻地说,“记住,你现在只做了十个俯卧撑,你只做十个。”
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走过,很快,辛已经完成了二百个俯卧撑。他头上的汗流的更多,杯里的水也已经喝完。Simon为他又倒了一杯。“你不相信这是你自己,你觉得自己做不到,你甚至有点喜出望外的得意,因为你超越了往常的那个自己。可是记住,你的目标是五百个俯卧撑。你现在只要做十个,你只要完成十个。”Simon的语气依然平静,依然温和,但在辛看来就像尖锐的针。因为完成二百个俯卧撑而膨胀起来的一点自豪迅速被戳破,留下的不过是一片空白。
在做到第二十六组时,辛突然感到身体有点沉重,胳膊第一次微微地发酸,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停滞了下来。做完第十个,站起身,望着窗外,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惘,好像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置身何处。直到Simon的声音再次像根针一般刺向他的耳膜和大脑,“喂,你慢了十秒钟!快做下一组。不然的话你就没有休息时间了。”他闻声急忙趴下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十个俯卧撑,这一次可没有再感到累,不,应该说和自己刚开始的时候相比也没有特别的不同。做完之后他站起来,看了一眼表,秒针只不过走到“5”而已。
“很好,这一组完成的很快。你看,你做得到。”Simon拿过喝空的水杯,再次倒满,摆回茶几上。
三分钟之后,辛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三百个俯卧撑。三百个,这是一个他平时根本不敢想象的数字。他认为,只有那些强壮异常的、天赋极高的人能做到,至于他自己,天哪,……想到这里,他简直心底有些恐惧了:我还是我自己吗?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俯卧撑?第三十一组就有些迟滞,第三十二组更有些拖沓,第三十三组结束的时候,辛几乎要喊出“我放弃”三个字了。在他准备这么做的时候,他忽而从Simon眼中看出一丝野兽的凶猛:Simon已经全然不是那个温和平静的咨询师,他站在辛面前,像个教练一样冲着辛高喊:“时间到了,继续!你只要完成十个俯卧撑,只要十个!”
“对,就是这样,这就是你想做的事,你能完成它,并没有人能打败你,你也从来没有输过。好,十个做完了。不准做第十一个。站起来!很好,就是这样。记住,你只要完成十个俯卧撑,十个!”“时间差不多了,继续!不要停下来,不要思考。你只要完成十个俯卧撑。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累。你要做十个俯卧撑,去完成它!”
空调的嗡嗡作响,Simon坚决的语调,眼角一次次闪过的、窗台上慢慢褪去的阳光,这一切距离辛仿佛都越来越远。地面不断地贴近又走远,贴近,又走远。他的身体简直像一台打桩机,伴随着如引擎轰鸣般的心跳,一起一落。休息时间短得像不存在。一只有力的手拍着他的肩膀。那声音变得再次清晰起来,直透过自己的耳膜。“没错,只有十个俯卧撑,多简单啊。你看,你能做得到,对吧。”Simon的声音似乎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肚子里发出来,比平时说话的音调更低、音量也小,但辛却感到某种共振的存在。就像是他自己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一样。
当完成第四十组的时候,Simon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绕着辛一圈又一圈地踱步,打量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衬衫。第四十二组做完时,Simon回到自己的座椅上。辛的毛巾都已经发潮了,口鼻向外喘着粗气。空调的温度已经设定到23度,可屋里却显得比一小时前热多了。就在辛急切地准备开始下一组的时候,Simon又一次突然开口,“你只完成了任务的一半。记住,还有一半呢。”
辛随着点点头,并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当他做完第四十三组的第五个俯卧撑时,手臂上传来一种熟悉的酸麻感:平时他连续完成四十三个、四十四个俯卧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袭来。有了这种感觉,他就绝不可能在完成五十个之后再做第五十一个。他很清楚自己还差七十个,不由得放慢了速度,不敢一口气把剩下的五个做完。然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发现秒针只走了十七格,还没走到“4”的位置呢。“你越是专心,感觉就越敏锐,同样的时数对你来说,就显得越长。”Simon不动声色地解释道,说着还掏出手机,放起一首节奏相当强劲的音乐,“你会发现,这曲子的节奏比你平时听着要更慢,慢到你无法忍受,你甚至会怀疑是我的手机出了故障。”
第四十四和四十五组做完,辛果然感觉曲子变慢了,胳膊上酸麻的感觉无法在四十五秒之内消退,他忍不住想要多休息五秒钟,可Simon却示意他马上继续。他觉得自己就要不行了。做完第五个,他甚至有点冲动想趴在地上不起来。“反正已经完成了四百多个,我差不多做到就行了。”他甚至想好了这么一条理由来安慰自己。可Simon毫无要他停下的意思,用锐利如刀子的眼神死死盯着他。辛只好咬牙切齿地做完十个,站起来。拿起毛巾擦汗时他才发现,毛巾的味道已经变了,额头和后颈湿了大片,白衬衫的下摆贴在裤腰里已经粘答答的,被空调的凉风一吹,相当难受。今天刚换的内裤紧贴着大腿和阴囊,就像无数条小虫子在那儿游走,从他的腹股沟一直游走到他的心口,沿着冠脉和心室周围转圈,让他有撕开自己胸膛、用头撞墙、大喊大叫的冲动。
“喊出来。”Simon看出他的心思,示意他。“想说什么都可以喊出来,这屋子隔音很好,没人能听到。”
“混蛋!别来惹我,我一定能做得到!”辛感觉一股热辣辣的气息沿着小腹一路涌上喉头,最后化作言语喷出来,根本不受他的控制。“来呀,来呀,来呀!呀啊啊啊啊啊!”每做完一组俯卧撑,他就站起来大喊一阵,然后继续。当做完第四十八组的时候,热辣辣的气息慢慢消失,那些小虫子也好像被风吹走了一般。他就停下来。“你现在要做十个俯卧撑,你要做十个俯卧撑,记住,只有十个,这很容易。”他耳边又响起了Simon的声音,可这一次,他看着Simon的时候,发现Simon根本是沉默不语的,说话的分明是他自己。
做完第四十九组,辛忽然意识到自己差十个俯卧撑就完成任务了。Simon冲他微微一笑,“你看,你今天只需要做十个俯卧撑,你现在才刚刚开始,做完这十个俯卧撑,你就完成了任务。”秒针刚刚指向12的时候,辛趴了下去。他的动作几乎已经变形,——四百九十个俯卧撑其实远远超出他平日身体的负担。但只有此刻,只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无可阻挡的疲劳感才终于像洪水般蔓延到全身。他根本无法做标准。其实从第四十三组开始就已经如此,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已经完成了四百九十个俯卧撑,还差十个就大功告成,他现在不过要完成十个俯卧撑而已!不,是四个,刚才已经做了六个。一,二,三,……做第四个俯卧撑的时候,他感觉到像平时的第五十个。上半身已经整个麻木,不得不咬紧牙关、大吼一声,这才艰难地撑起来。做完这最后一个,辛站起来,拿过毛巾蒙在头上,呆呆地看着表针。他竞已呆了。
Simon的掌声响起来。“干得好,你做到了。你做了五百个俯卧撑。”说着,Simon拿过辛的水杯。里面还剩下半杯水。辛忽然一把夺过杯子,一仰头,将半杯水一饮而尽。“不,我今天只做了十个俯卧撑。”
Simon愣了一下。辛在说这句话的一瞬,后背挺得笔直,头高高昂起,脸上挂着只有坚持到终点的人才会有的笑容。Simon回以微笑,点点头。“你说得对,今天你只做了十个俯卧撑。记住,只有十个。”
“但你完成了五百个俯卧撑的任务,你完成了它。你完成了对自己的承诺。”Simon马上又补充道。
“可是,我有好几个朋友比我身强体壮,他们不用这么久也能做完500个俯卧撑的。”辛微微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话头马上被Simon抢过,“是的,那又怎么样?做到这件事的是你,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辛怔怔地看着Simon,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坐回到椅子上。Simon也坐回去。两个人对视了三分钟,辛凝固的表情突然变成了“扑哧”一笑。他自己也忍不住了,一边笑一边说,“是啊是啊,这真和他们没关系。”说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这真的是我吗?”
Simon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
又沉默了两、三分钟,Simon告诉辛,今天的治疗时间到了。辛直挺挺地站起身来,刚要扭头,猛地感到有些晕,忙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额头。“该死的,怎么会这么晕。”
“五百个俯卧撑,那可是五百个俯卧撑啊。回去好好休息吧。”Simon站起身,点点头,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也许是他忘记了,竟然根本没提预约下次咨询的事。辛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迈开步子走出了诊疗室。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辛突然想到应该对咨询师说声谢谢,想推开门再进去,又不好意思,犹豫了片刻,终于转身,就此离开。门里面的Simon收拾好诊疗记录,关上空调,打开窗子。已经快要下午六点了,鱼鳞般的云一列列整齐地挂在天上,就像银色的屋瓦。那个衣衫湿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尽头。Simon低下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看着窗台上的植物,手指抚过因喝足了水份而硬挺的叶片。
三年后的某一天,Simon应邀发表一个公开演说。演说结束后,一名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的男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Simon先生,我和我的太太非常希望能邀您共进晚餐。”
Simon笑着摇摇头,“抱歉,我的日程不允许我今晚在这儿停留。”
那位男士的脸上露出相当失望的神色,“这真是遗憾。我太太一定和我一样,会感到相当失望。”
Simon有些疑惑不解,为什么一个陌生的男子,还有他那素未与自己谋面的太太,会因为不能和自己共进晚餐而如此失望?那位男士凑近了距离,说道:“您还记得三年前,您曾经在诊疗室里让一个男人做五百个俯卧撑吗?”
一秒钟之后,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Simon收起笑容,平静地对来人说,“不,我只让那个人做过十个俯卧撑。”
来人的神情霎那间变得凝重而又认真,他点点头,“是的。我想说,呃,我的太太,我们一岁半的女儿,还有我本人,都非常,非常地感谢您。”话音未落时,Simon已然看到他脸上绽出的灿烂笑容。
对他们来说,还有比这更加珍贵的礼物吗?
—初稿可能完成于2010年春
—第一次修改于201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