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镕裁

刘勰

原文：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蹊要所司，职在镕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肬，实侈于形。二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覈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字删而意缺，则短乏而非覈；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俊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镕裁而晓繁略矣。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

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辞如川流，溢则泛滥。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

译文：

根据思想内容谋篇布局，文采就在其中。凭借文章或刚健或柔媚的气势作为文章的本质内容，文辞的变化跟随内容的变化而变化。确定文章的思想内容有一定的体裁，但有时意思偏颇冗长；文辞的变化没有一定的方法，辞藻便可能会显得繁杂。写作所要遵循的关键原则，在于镕裁。熔裁如同矫正弯曲的工具一般矫正文章的缺点，使文章的情理与文采都纳入正轨。规范文章的思想内容叫做“镕”，剪截掉浮泛的言论辞章叫做“裁”。能剪裁，则能除去如杂草一般的言辞；能规范，则文章的纲领清晰、内容通畅。就如绳墨能够审定、分辨曲和直，斧头能够砍削掉废料，使木材端正一样。脚趾骈生和大拇指旁生一指，都是先天多余的；悬在身上的小瘤，实在是多余的，是一种附赘。一个意思前后重复，便是意义上多余的枝节；一句话同时说了两次，便是文章中的附赘。

思绪初步构成时，往往苦于辞章中芜杂，人心并非能权衡轻重的秤，对文章走势的估算必然会有偏差。所以起草文章时，先要树立三个标准：走第一步时，便要确定思想内容、安排纲领；其次，根据文章的类别斟酌用典；余下之事，便是摄取简要的言辞来突出要点。然后铺陈辞藻，斟酌损益，节制辞采。如果发现在绳墨之外的东西，即便是美妙的言辞也要砍削掉。这样方能头尾互相呼应，条理清晰，层次分明。若是方法不预先确立，而是一味地追求辞藻，绳墨之外的东西便会到处都是，也必然会生出许多骈指和附赘。

这三个标准确立以后，接着便是研究字句的使用。句要是还有可削除的，便足见文辞的粗疏；字一个都不能减掉了，才知道文章的严密。议论精要、言语简约，这是极为简略的文体风格；游荡心思、穿凿文句，这是极为繁复的文体风格。关于繁复与简略，是随作者的性格爱好去选择的。把话引申开了说，那两句话就能铺陈为一个章节；把话压缩着来说，那一个章节就能删减为两句话。文思丰富者善于铺陈，文思谨严者善于删减。善于删减的人去掉了字句但仍使文章保留原意；善于铺陈的人使用变化多端的文辞而意思突出。字句删减后意义有所缩减，那就是短缺贫乏而并非谨严；文辞铺陈而意义重复，那便是芜杂而并非才思丰富。

从前谢艾、王济，是西河的文人。张俊认为谢艾的文章繁复却不可删削，王济的文章简略却不可增加。像他们两位，都称得上是擅长镕裁，知晓繁复与简略这些道理的人。至于文才优秀的陆机，缀连辞藻却过于繁复；而才思较差的陆云，却甚是爱好清淡简约的文风。陆云评论陆机的文章时，屡次嫌他文章繁复，却又称赞他用清新的文风前后相接，所以不认为他的文章有毛病，这大概是尊重兄弟的原因吧。用美丽的锦锻缝制衣裳，长短也要适度才好，纵然欣赏它的颜色，也不能使领子和袖子的尺寸加倍。工巧的文章尚且难以写得繁复，何况那些拙劣的呢？然而陆机的《文赋》认为杂乱生长的榛树和楛树都可以不必修剪，平庸的声调足以凑成曲调。他的识见并非不高明，只是不忍删减繁杂的文章。一百个关节构成的一个身体，共同凭借血脉的流通才能活动。万种意趣会合成文，离不开言辞与情感。若是情感周密而不繁乱，文辞通畅而不泛滥，不使用镕裁的方法，何以做到呢？

总结：文章好比门窗，左右对照配合。文辞好比河川水流，满溢便会泛滥。要在心中权衡损失与得益，斟酌铺陈与简约。删减繁杂剪去芜乱，才能解除文章的负担。

我思：

制文之理，经典、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