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终于，手术室的大门又被一声长长的“吱扭”声拉开了。

终于，看到了嘉惠。她躺在活动病床上，竟然跟医生一边聊天，一边笑。嘴里正说的是“满意了，满意了！”

高紫峰一个箭步冲上去，去推病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嘉惠并问：“你精神怎么这么好？不疼吗？刚才出来的人可是睡着的呢？你怎么没有被麻醉睡着呢？”

“我不疼，也不瞌睡啊，这次真比上次生壮壮的时候好。我都清清楚楚，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取出来，知道孩子长什么样。那么白，那么粉嫩，真好看啊。比壮壮生下来好看多了！”

高紫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说：“好了，好了，别说话了，怎么就不像刚做完手术的人呢？”。

旁边的白大褂笑着说：“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对麻醉药的反应也不一样，你媳妇的身体素质好，小伙子，你真有福气！”

高紫峰的嘴巴咧开，笑着说：“谢谢你，医生，谢谢你，医生。您辛苦了，您辛苦了！”医生笑着说说：“不辛苦，不辛苦，你媳妇这时最辛苦！”众人都笑。

刘嘉慧说：“紫峰，给咱闺女取名叫满满吧？圆圆满满，多好听，多朴实！”刘嘉惠生了闺女，她是如此的兴奋。都说生孩子是进了趟鬼门关，可是她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更像是参加了什么有趣的活动，中了什么大奖！

所有的人都到了病房里，嘉惠的嘴还是没有停，叙说着她刚才生孩子的每一个细节，还说着这次与上次生孩子的不同。

“姐姐啊，你休息一下吧！真不像是刚生过孩子的人。这会不疼，估计是麻药还起着作用，等下都有你难受的呢！”高紫峰边制止刘嘉惠说话，边按照医生的指示，把准备好的隔尿垫铺在了病床上，又盖上了厚厚的一层草纸。然后他们几个人，一起把嘉惠从移动病床，翻腾到病房里的病床上。

紫峰岳母把输液瓶挂在了床头，把导尿管挂在了床尾。医生又交代了一下镇痛泵的用法，然后说让嘉惠能睡就赶紧睡一会，准备出去，医生扭头看到了紫峰女儿，就又把窗帘拉开，说要刺激一下新生儿的眼睛。

高紫峰这才想起，他还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小女儿。他轻轻的走到婴儿车前，小家伙竟然在试着睁眼睛，刚撑开了一条缝，马上又闭上。她来来回回努力了很多次，眼睛终于大开。她的头又开始蹭过来蹭过去，好像找什么东西。“妈，医生说让先喂点葡萄糖粉，能喂不？”

“医生说能喂，肯定能喂，不过最好还是先喂点水吧！”刘嘉惠又插了一句话。

妈妈赶紧附和着说：“对，对，先喂点水！冲冲她肚子里的脐屎。”高紫峰开始去拿奶瓶，碗，勺子。“我先去拿开水烫烫。”高紫峰说完就往病房对面的开水房去。

这时的高紫峰心情完全的放松了下来，走起路来，竟然感觉自己的腿不是自己的，有点轻飘，慢慢小腿的肌肉竟然有点酸痛，脑袋胸口都没有了淤积的东西，刚才紧绷的东西腾挪出的太快，里面竟然有点失衡。高紫峰感觉到稍微有点眩晕，不过他必须要强撑着，不管怎么样也得先把奶瓶洗干净，还要用开水烫一下。然后他才能慢慢的坐一会，才能静静的享受一会看他女儿在婴儿床里挪动的乐趣。

小奶瓶洗好了，他把它放在刚接的一碗开水里，泡了一会儿，捞出。然后他就去转身倒掉那碗开水。可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只听见他的后腰“咯嘣”一声，乖乖的，扭着了。高紫峰那个难受嘞。他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扶着墙，停了几秒钟，好像没事，可是刚一走，身体竟然有点失衡的前倾。他试图挺直身子，活动一下，可那身子好像不是他的，左右前后上下都没了重心。

“妈，妈，过来帮我拿一下东西，我扭着腰了！”高紫峰提高了音呗向房间里吆喝，妈妈急忙出来。高紫峰顾不得细说，腰身开始出奇的酸胀，还夹杂着疼，两眼里隐隐的泛出些泪花。

“怎么？扭着腰了？慢点，慢点。”妈妈扶着高紫峰的胳膊，高紫峰一只手后背着拍打着他的腰，一只手扶着着肚子，双脚直挺挺的迈着步子，试图找到一种新的平衡。可是他每走一步，嘴里就忍不住的一声“哎呀”，医院走廊里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瞅着高紫峰奇怪的步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生孩子了呢。回病房的几步路，走了好久才走完。

病房里的人都问发生了什么事，高紫峰的脸涨得通红，语气却打着哈哈，低头看着还在乱蹭的女儿，说：“唉！真是生了个千金啊，一生下来，可把爹的腰都压弯了！”

“等下去拾点药。”岳父一边帮岳母倒葡萄糖粉，一边认真的说。“不用，不用，等下活动活动应该就没事了！”高紫峰感觉岳父有点小题大做。

“这几天关键就靠你伺候嘉惠呢，你却把腰给扭了！看你干的是啥事？”母亲一边关心的看着高紫峰，一边埋怨他。

高紫峰在这时候，谁的话也没听到，只感到腰间有一股钻心的疼痛。坐下后，似乎感觉好了点，不过一会儿，好像所有的重量都压到了屁股上，上半身挪动一点点，他都要使出吃奶劲，几分钟的功夫，高紫峰脸上就满头大汗。 

“这应该是真疼，来来来，你来床上躺一会吧。”妈妈看到了高紫峰的脸色，担心的说。这会她也刚好给她的孙女喂完了葡萄糖粉，她就站起来，去扶他的儿子。“妈，妈，你别动，让我自己来，我随着我自己的感觉来。”高紫峰努力后倾，左右手向后撑着一点点的躺下去。

“别犟了，等下起来，若能走动，赶紧去看看医生，开点药或者扎一针。这闪着腰可是很难受的，我去年也闪着过，本想着挨挨就过去，可是疼了三天都不行。最后去小区门口第二卫生室，扎了一针就好了。”岳父说着他的经验，高紫峰都听的很清楚，可现在他酸胀的腰好像已经控制了他的语言系统，他说话感觉异常的费力。他内心是真的期盼着，他赶紧好起来，未来几天真的很需要他的。

刘嘉惠睡了一会，醒来后叫高紫峰换他身子下面的草纸。高紫峰躺了一阵感觉似乎也好了点，就努力想坐起来，竟然也能坐起来，腰虽然不舒服，可是感觉那腰是他自己的了。

“刚才迷迷糊糊中，听见谁腰扭着了？”嘉慧问。

“是紫峰，他说是怨恁们添了个千金。”妈妈一边帮忙抽纸一边说。

“你说不是吗？嘉慧，你说我啥时候闪着过腰啊，闺女一生下来就闪了，不是千金在捣乱是谁？”高紫峰的腰不疼了，语言系统也被打开。换好了纸，他看了一下导尿包快满了，就顺便下蹲把那倒进一个空的输液瓶里。可是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刚才那腰的疼痛酸胀又恢复了原样。 “哎呦，哎呦，千金又在捣乱了，我的腰又开始疼了！”

岳父岳母这会已经回家，给他们孙子做午饭去了，紫峰爸也走了。紫峰妈把嘉慧的被子一盖好，就赶紧的接过高紫峰手里的尿瓶。“别动，别动，赶紧重去躺那里歇着吧，唉，本想让你回来伺候月子呢？谁知道你是要回来坐月子。下午赶紧去嘉慧爸说的地儿扎一针，这两天有你忙的时候呢。”

“你还感觉不到疼吗？”高紫峰终于挪到了旁边的陪护床上坐下，眼睛看着刘嘉慧问。

“不疼，真的不疼，这次真奇怪啊。你看我的腿伸展自如，脚也可以抬。不知道这次是医生做的手术好，还是用的药好。”

紫峰说：“我感觉我知道我的腰为什么疼了，是你的疼转移到我身上了，都是恁的贴心小棉袄作怪啊，一生下来都知道心疼她娘。”

“哈哈，哈哈，有可能，满满，满满，我的小可爱，妈妈爱你呦！”说着嘉慧还朝着婴儿车的方向“木——嘛”“ 木——嘛”的飞吻。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听到嘉慧的话，高紫峰故意用夸张的声音说。紫峰妈听到赶紧从洗手间出来，一看高紫峰装的，就甩了甩手上的水。“疼死你嘞，添个胖闺女，以后有你甜的时候呢。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说闺女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有你娃子贴心的时候的，现在疼就先疼着吧！”

“哈哈，哈哈，没想到咱妈知道嘞还挺多。”嘉慧又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笑的斯文一点好不好，看把伤口给笑开了！就是，没想到这老婆子知道嘞真多！”高紫峰一边担心着嘉慧，一边拿他老娘开心。

“真你大那蛋（洛阳话同娘那屁），老婆子，竟然这样称呼你妈！变成老婆子还不是你们一个个给催的。天天让我操心这，天天让我操心那。要你们弟兄几个都是闺女，那我的日子该有多美！”紫峰说：“想闺女了吧，当初生不出为什么不去抱养个呢？现在也好给你老说说贴心话。”

紫峰妈说：“唉，想想也真个后悔。当初就应该把你们一个个买了，一个个去换成闺女，省的现在说这种风凉话！”紫峰说：“我的娘嘞，你这叫一失算成千古恨！哈哈，哈哈！”紫峰妈说：“你这死鬼娃子啊，我看你腰，是疼嘞还轻！”高紫峰妈妈说着说着就拍了一下他儿子。

“哎呦，哎呦，妈呀，你怎么不轻点，哎呦，哎呦。”高紫峰用发自肺腑的声音在叫着。“装的吧！”紫峰妈看着紫峰的样子，轻快干脆的说。不过看高紫峰还在那样龇牙咧嘴的“哎呦”，就又换成了疑惑的语气说：“我真打住你了？没事吧？”说完她就要过来给他儿子揉腰。刚揉了一下，高紫峰就“噗嗤”一声笑了，说：“妈妈的手真是妙手回春，揉一下就手到病除！”高紫峰妈妈扭头就“啪啪啪”的打了高紫峰三四下，说：“真你大那蛋（洛阳话同娘那屁爹那屁），天天拿你老娘开心！”嘉惠和高紫峰跟着就哈哈的笑起。

“你还笑，想当年为了生个小棉袄，一下子生了你们四个。那些年把你妈差点给难死，吃没吃，喝没喝，住也没地住。家里的床，柜子，桌子都被抓计划生育的给拉走了。跟你爸结婚的头十年，都没过上一天称心的日子，天天都是生孩子躲计划生育，躲计划生育生孩子，还吃了上顿没下顿。那像你们现在，住县医院，还住单间，医生护士一会一次的嘘寒问暖！你们的日子呀，跟那时我们比啊，真个是天上地下。”妈妈说着说着翻起了以前的老黄历。

这些话，高紫峰的耳朵虽然早听起了膙子，可每当妈说起，他还是能很深的体会到妈妈当年的不容易。很多事不是添枝加叶的夸张，根本就是他弟兄们成长的切身经历。母亲的一番话，马上也勾起了他对那段岁月的依稀回忆。高紫峰是老三，是四兄弟里面最羸弱的一个，肚子天天吸瘪着，前胸常常贴着后背，长着一把都能握住的猫腰。就是现在，一个本家大伯，在高紫峰回村时，还不止一次的给他说：“老三啊，真是不敢想啊，你会长成现在这样子。当年我给你爸妈说，看你的样子，约摸着都养不活！哎呦，真是想不到，能长成现在这样，不赖不赖。”那位邻家大伯说完，还会拍拍高紫峰的肩膀继续重复几句，“ 哎呀，不赖不赖，可是不赖，真是不赖！”

高紫峰妈妈歇了一会，刚才的苦大灾深的口气，马上就换成了激昂高亢的。“虽那时做了难，可是生了你哥巨峰和峻峰，加上你弟秀峰，你们四个。看看你们现在，想想就是不生闺女也是值了。俺的儿媳妇一个比一个贤惠，都是比闺女还亲的闺女，我真是掉到福窝里了。村里别嘞生闺女的又怎样？去外头打工，不是一个个都嫁到了外地。外地会比咱这里强多少？还不都是辛辛苦苦过日子的。三年五载的，也回不了家，有那闺女跟没那闺女有啥区别？儿子跑再远，可是总有回来一天，可是闺女跑远了，就成了人家的人了，再回来，猴年马月！紫峰嘉慧啊，等满满长大可得看紧点啊，养闺女可比养小子操心一百头。”高紫峰一向佩服妈妈的口才，拉扯过来拉扯过去，最后总是会把所有的话题拉扯到跟前人的身上。

“可是得看紧点，可是得好好管着俺的满满，她是俺和紫峰将来的一座招商银行呢！”刘嘉慧说着，还满眼爱意的看着婴儿车的女儿。

“哈哈，哈哈，现在人都老会说，闺女是招商银行，小子是建设银行。可别说，还真是这样呀！现在的一般家庭啊，那个不是嫁个闺女嘻哈哈，娶个媳妇哭兮兮？闺女在恁们这年代值钱啊！我们村木盛家，嫁了仨闺女，盖了洋楼还买了车。我们村单柱家，给俩娃子过完事，塌了一屁股眼子饥荒，六十多了还得去外面打工还债。现在这社会风气不好，姑娘们嫁人都不是嫁人，都是嫁房子嫁车呢！”紫峰妈妈说着说着，好像意识到嘉慧也在旁边，就立马话锋直转，说：“不过我们老高家，上辈子可不知道积了什么德。亲家一家比一家通情达理，媳妇一个比一个会替我们想的周到。要是照着别家，靠我跟你爸，我想我们老高家，现在就是一个和尚庙了！紫峰，你看嘉慧，你们刚结婚时买房差钱，嘉慧毅然把她自己的小房子卖了，添到你们婚房上面。这事情办得呀，叫人一辈子想来，心都是热腾腾的。”高紫峰的妈妈说了一圈又把话给转了回来，高紫峰和刘嘉慧听着很高兴，但是都又想笑，还是高紫峰说话。“娘嘞，你看你说了一圈，原来是为了拍嘉慧马屁啊！”

“去你大那蛋，放你爹那屁，说类叫啥话！你说咱嘉慧不好吗？放到咱整个村，不，就是放到咱整个县，比嘉慧好的媳妇会有几个？”

刘嘉慧终于忍不住笑哈哈的说：“算了吧，妈，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就是不用这么夸，到老了我也会伺候你的。”病房里笑声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