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晦日,小城的傍晚,像一个长长的破折号。看一下表, 晚上八点半了。夏光至此,拖着意犹未尽的尾巴,在左手边的山顶,甩出最后一抹烟霞。西面山前的窗户,从夜色中浮起来,镶嵌在山眉之下,像许多眼睛。 云如飞絮,呈现出硝烟的形状,被风吹作破败的旗子。霞光尽了,天空降落得很低,山树隐青,星月全无。
城里城外,弥漫着人世的烟,烤炙的气味四处飘漾。北城墙下,西关转盘,灯塔十字,古城墙遗址,山脚,露天的烧烤架起来,羊肉串,鸡翅,还有烤菜。配着盐水花生,鲜毛豆,大杯生啤和煮的咕咚咚的撸串砂锅。唇齿嚼动,热气蒸蒸,杯盘盈满。
在这样的地方,吃穿也已经不为难谁了。即使是正午,阳光下推着水果的女人,也可以行止淡然,停在浓密的树荫下小睡。疾苦像一个背时的老人,坐在某个深庭破院里,目昏耳背,静默打盹。如果,不是菜场上还有农民,提着一大筐杏子,一斤五毛钱;一把韭菜,一把葱一块钱,人们真可以忽略掉毛票,一块钱也懒得弯腰,可以随手扔掉一支不对味的雪糕,可以不再敬畏粮食。
可是,夏天热气腾腾的躯体上,还有一个酸溜溜的鼻尖,和随时会落下来的大雨。
如果烤炙的火焰,和焚烧过田野的火焰,是一样的气味。我想,一定是少年时的大火,还在我的记忆里火星不灭。
田里的麦子,并不在一夜之间,相约变黄。它们一块一块变色,干朗朗的,已经不能再见第二个日头,否则一触碰,麦穗就掉了。黄绿的,也最多延迟二三天,不敢再等,怕田野空了,叫不到收割机。几乎每年收麦,我爸都守在田里。收自己的,给亲故帮忙,解决纠纷,也是看守着马上入仓的麦子。
有那么几个麦收天,太阳炙烤着大地,麦子放进嘴里轻轻一咬,碎了。最多需要晾晒一天,扬场清粮就能储藏,就能上交公粮。农民坐在地头,喝着解渴的茶,男人们互相散着香烟,抽着来解乏。某一只手,将未熄灭的烟头优雅弹出,带着火星,一道弧线落入割过的麦茬地,长长的麦草慢慢燃起来,等到人们发现烟气,大火已经向着东边的山坡河谷,大口吞咽。夏天的风,催促着火,天工的神镰,割过大地,人们只能呼天喊地,四散逃命。
上百亩上千亩的小麦,不待收割,化作灰烬。有时是因为一只无意的烟头,有时却是因为早收的人急着种玉米,焚烧秸秆。也可能是某些好奇心太强,作恶使坏的不良少年,一盒火柴,把一块迟割的小麦地,烧成焦黑。 这样的损失,太过惨烈,又壮观得吓人,所以每逢收割,政府便动用警察,在乡村公路上来回巡逻,并扯起焚烧犯法的横幅。
麦子在田里,一旦变黄,就得用“龙口夺食”的决心,火速收割,以防不测。
我妈昨天气坏了,家里一亩七分的小麦,被人偷割了。午饭也不做,也吃不下饭,坐在家里掉眼泪。责怪人心险恶,责怪我爸没有去田里守着。我爸说损失不多,别再气坏了身子,该吃饭就吃饭,已经丢了,哭实在没用。可我妈从来没有丢过麦子,一辈子啦,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咽不下这口气。
一亩七分麦子,因为长势不好,最多就值一千块钱。儿女们继续开导,要出钱弥补损失。我妈不听,说不是一回事。她痛心难过的心情,就像她宁愿丢了十块钱,也不愿倒掉一碗饭。对于粮食的珍惜和敬畏,只有亲自在田里劳作的人,才能真正体谅。
收割机割过的地方,时常漏掉些边边角角,洒下的麦草里,也常夹着厚厚一层麦粒。如果你在八月,来到塬上,失落田间的麦子,长成遍野的麦青,让人错以为身处无垠草原。我知道,八月的“草原”,遍野的青绿,每一抹都是现代机械化的裂痕。
人力收割的年代,儿童提着竹筐,跟在大人身后,捡拾麦穗;老人们,连几颗遗落在砖缝墙角,被雨水泡涨的麦子,都要拾起来。
连阴雨一下一个星期,人们眼睁睁看着麦子在雨中发霉,也要克服失望沮丧,把田里的芽麦收回来,一镰一锨一帚,颗粒归仓。
农民珍惜麦子,珍惜每一份耕耘,小心翼翼地根据地畔犁沟,互不侵犯。最贪心的,也莫过于镰刀一伸,掏进隔壁田里,多割几捆出来,被发现了,大不了说自己眼神不好。更恶劣的,是一些人家晾晒过麦子,袋子放在麦场上,自家庭院里,被坏了良心的贼,趁夜色拉去了几袋。第二天这些人家的女人们,坐在家门口,马路边,破口大骂,哭天抹泪。而这样的事情,是十几年前常有的。
现在,村里许多人不种地,承包给了别人,终年都不回来一次。收收种种,变得轻描淡写。收割的小麦,多数只晾晒一回,就卖给了继明。继明年年收粮,甚至主家打个电话,他就会开着收割机,去那家田里割麦收麦一条龙服务。主家根本不用回塬上,麦子便卖掉了,钱打到卡上。继明浇筑了大型晾晒场,雇用附近农民晾晒,清理。收割这几天,继明可忙坏了,田间地头开着收割机,卡车奔波,给村民提供了便利,自己也赚了钱。这样的模式,大家已经习惯。
偷麦,是近十几年,发生在我妈生活里的大事。收粮的商人,在称上做手脚,一下子短你上百斤,也是时有发生的事。塬上人的生活真真切切的变化着,像麦田里夹杂着稗草一样,总有一些事,让你明白这个人间它依旧烟烧火燎,呛到泪流。
擦掉眼泪,洗把脸,坐到灶间,生了火,饭还是得做,要吃。今天早晨,晨风拂过,我妈又该起来晒麦子了。她一时半会,还放不下丢麦子的事,她还会恨,可她依旧清扫院子,给竹节梅浇水,到菜园里割韭菜,从后院的石榴树下提起水桶,抬头看葡萄架。渐渐,夏天就过去了。
朝升暮落,我日日走过的小城街巷,夏风永远摇晃着头顶的叶子。
惹悲喜的,生爱恨的,一瞬一霎,都是些小事俗人,人间的样子,终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