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很温驯，有时却特别气人，居然咬着我一条淡绿的裙子不松口，生生给扯出破洞来。它一定是饿坏了，才见绿成青草。

小羊，是舅爷家的羊。过去，每逢端午，舅爷会送来崭新的汗衫凉鞋。而作为回赠，父母便派我们这些小孩子，带着一盒绿豆糕，一串水萝卜，或者一包油膏去送端午。曾经有一年，羊没有吃到新鲜的槐树叶，就咬坏了小亲戚的绿裙子。

多亏舅爷是个老裁缝，给上面点缀了几朵小白花，在我下午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修补好了。他还叫我过几天再来，做一条新裙子给我，是小姨旧裙子改制的。

放忙假了，我顶着大太阳，从我们村，跑了四五里路，到刘家村取裙子。

我不在乎晒，没想过晒黑是多大的事，草帽是田里干活大人们戴的，田间跑着的孩子，草帽就是包袱。那些日子，麦子已经收了，田间小路蜿蜒在麦茬地里，清清楚楚像大人们劳动时，手上暴起的青筋。吹一阵风，我就跑一跑，暑蒸的路面凹凸不平，人一摇一摆，像个瘦小的疯子。

在路上，土块硬如石头，打碗花缠着野草张开喇叭，失去遮蔽的麦田，蚂蚱在麦茬地里乱跳。

大人不让我午饭后就出门，场里的麦子还要不停的搅。最好坐在门口，瞅着天空，一有白云从天边翻滚，就得叫午睡的大人起来收麦。

我看了一会儿云，毫无睡意，天空空荡荡的，村子静悄悄的。我便出了村子，从砖厂跑过，看见窑顶上有人往里面添煤，整个砖窑在高温中迷离变形。为了抄近路，我走上砖厂的危桥，一溜烟跑着，仿佛迟疑一秒，就会桥断人亡。

经过王家庄的时候，我在池塘里洗了脚，给手绢浸了水，湿湿凉凉地贴在脑门上，嗅着一股子鱼腥味继续走。一些老人坐在榆树下，他们喝着很浓的茶，用久烟盒卷纸烟抽。榆树下的碾盘很大，一个大人躺直了，脚也没有落在外边。

几个屋顶飘着炊烟，他们的午饭比别人晚，拉风箱声和铁铲炒菜声，让我想起了村里那懒出名的女人。女人的家门口，种着一棵合欢树，盛夏开深红的绒线花，很美。许多下午，我们就守在树下，等着拣被风吹落的花。

刘家村和别的村一样，没有什么个性。唯一使我觉得亲切可爱的，是我舅爷住在这里。我跨进门的时候，舅爷正拿着木耙搅麦子，院角开着太阳花，蜀葵，我都无视它们，只把重点放在西墙角的狗棚上，还好，狗拴着，它也懒得叫，站起来看了看，也不摇尾巴，又卧到花木的阴凉里。舅爷给我倒了水，加了白糖和橘子粉，烫嘴喝不下，我径直走到厨房，端起大铁瓢，舀了凉水一顿牛饮，急的舅爷扯我的袖子，却没有劝得住。

裙子装到布袋里，也没有多余话要和他说，我就说我回家收麦子。舅爷把我拉到厨房，偷偷掀起瓦盆，取了四五个油饼给我，舅奶正在上房里睡觉，她不会知道。舅爷送我到了门口，又掏出一毛钱，叫我路上遇见买冰棍的，买一支解渴。我沿着一面幽绿的池塘，跑出舅爷的视线，兴奋愉快得没法言说。

黄草纸包着油饼，一路都紧抓在手里，防着路上的陌生人，叫花子，尤其防着村里闲游荡的狗。几朵白云，在天空乱飘，不成气候，雨毫无迹象，我只觉得格外心安。来路归路同一条路走着，却觉得路途缩短了，抬脚就到了我们村。

晒麦场上，几个大人戴着草帽，挎着一条破背心，正搅着粮食。路上有拉架子车的，车厢里铺着麻袋，坐着个小孩，堆着半袋油菜，像是去榨油。麦收以前，收获的油菜已经晒干，卖一些换钱之外，也要顾着孩子的馋嘴，榨了油，煎一回油饼油膏，好好过个端午。

我热腾腾地进了家门，冲到厨房，伏在水缸边，又是一通凉水。母亲看看我样子，也没多说什么，只叫把油饼拿给妹妹们吃，我没有提一毛钱，想留待日后，慢慢享用。她坐在一堆彩色的布头里，给我们做过节的香包，忙不过的时候，叫我帮忙装香草。

始终不知道香草是什么草，只记得气味。今天走在街上，看老人们在树下卖香包，突然就被那熟悉的气味抓住了，我给母亲买了香包和一双鞋，明天早上回村去，还能帮她晾晒麦子。

终于轮到我为她张罗端午节了，粽子，油膏，煮鸡蛋，香包，彩绳手镯，新衣服，一样也不能给母亲落下。但我不打算买绿豆糕，那年端午，我们吃了煮鸡蛋，吃了蜂蜜粽子，小心翼翼打开二姑送来的绿豆糕时，却看见每一块都长满了绿毛，从那时起，我们便再也不吃绿豆糕了。

天空空荡荡的，四周静悄悄的，土地热腾腾的，麦子晒在阳光下。

纱窗尤绿，户牖深凉。

我独坐的时候像一粒仓中的小麦，仿佛沉睡，仿佛冥思，仿佛梦着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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