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粉白这面墙的人,可能仅仅是因为它建在路边,出于对美观的考虑。不论怎样,它引起了我的注意,没注意到它之前,我在一片空荡的果园里散步,如果不是冬天,我会被限制在果园之外。尤其是初秋,果子累累,又刚开始成熟,几乎每一座果园前的小房子,都站着一只狗,凶狠狠把我震慑在十米之外。现在,园子敞开着,房前屋后静默无声,锁着门,或者不锁门,窗子也不必关,懒洋洋晒在冬日充足的暖光里。
走到一间小屋里,它的窗子,像我老屋柴房的窗户样式,屋子很小,一角堆着枯树枝,窗户也被木板钉着,唯有一扇门放生了光线。门口投射的光线,将我身影落在墙上,就在突然抬头的一霎,我的影子吓了我一跳。仿佛这旷野里,夜间也敞着门的小屋,蓄积了夜的力量,比如一只疲倦的田鼠,曾经拖着细细的尾巴翻越门槛,到柴堆里去觅食;或者是几片树叶,被风卷着,失去了自由,从此囚禁在屋角黑暗中;也可能谷中的鸟,飞落在屋顶上,惊看某一天黄昏的落霞燃火,后来在树上等到了几颗寒星,像煅烧后的金。
那些我不知道的,旷野中无边的神秘夜晚,降临在树上,降临在孤零零,陈旧狭窄的小屋中的夜晚,它们是一个谜。我在果园里散步,踩着厚厚的落叶,往树枝上细看,看到一树套着袋子的幼果的时候,那个谜就离我而去了,它不经觉察的消失,犹如童心中对于某种眼前玩物的在意与不经意,它们很容易被转移。
树上残存的果子,可以伸手摘下来,因为树很矮,也可以用弹弓打下来,两种形式都采用之后,地上的果子成为对付枝头果子的子弹,它们轻而小,才被遗落在树上,弹弓接替了田野里的冬风,把果子带回土地。我捡了一大堆,每一个都细细挑选过,青红相间的颜色,在没有花的冬季,看了令人欣喜。鸽子蛋大小,果蒂干了,适合放手心里玩。在果园里散步,大半时间是捡果子,像孩子在游戏,期间有放羊人赶着一群羊过去,我只看了一眼,期间有汽车在远处公路上,车玻璃反光到这里,只是一晃而过。低头拣选果子,这些说来无用的果子,也能让我从中倍觉喜悦,细想是件太不值一提的事。
不厌其烦要说出来,终究都是些不值得的事。如果追溯,应该是去年,去年一词,有点骇人,不过十几天前,也算是去年了。仍旧周末,躲开人群,到陌生村镇小路闲走,沿着一处新踩出来的路进去,竟寻到一片山谷。或者说是沟谷,旷野里陡然劈下去许多刀似的,斩出一条细长舒缓的谷。
阳光很好,谷底低洼处冬草细软,又没有风,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沿着羊肠小径跑下去,扬起的微尘把鞋面弄得很脏,裤脚也沾了土。我早瞅准了一块地方,一个高高的土台,一片干草覆盖,躺在草丛里看,细高的草叶遮不住一丝阳光,睁不开眼,用围巾遮脸,晒在午后静悄悄的山谷里,像一颗树,一叶草,一只鸟,自由地享受阳光。风都是细微的,树枝是细微的,轻轻侧身,觉得头发像要起火了,拢一拢枕着它,听见草脆声折断的声响。真静啊!没有丝毫打扰,只有树影慢慢斜,只有蓝天慢慢蓝。
蓝天慢慢蓝,还是微微蓝,它总蓝着。 旷野里小路那么多,从哪一条走下去,都有人迹。当我从寂静中转移心神,爬上土坡,找寻声音的来源,就看见两个人在麦地里争吵,他们争吵的声音非常响亮,是关于地界的纠纷。我很惊讶,在这寂静无人的旷野,并无观众,为何要吵得如此激烈大声呢?也许是因为风,也许正是因为旷野。
果园里散步收获了。你听了会不以为然,如果我执意带走一小袋不能吃的瘪果子,执意走到一面粉白的泥墙下,欣赏一个墙体上掏出来的土窗户,恰好窗户可以放下几只果子,恰好放果子的窗台也好看。你是不是也会认同我,至少可以站在一边远观我,不催促我,又时而举起你手里的弹弓捣乱我。你会说离那房子远点,很脏。不要接近墙壁,会倒,太危险。你若不抢我捡的果子充当子弹,我就听你的话,赶紧走。
一个老人在果园地头掀起玉米杆,挖了一竹篓菠菜。她走远了,还在担心菠菜,回头看我有没有动她的秘密菜地。我就走到大路边,背对着粉白的墙,目送她回村子。那情形,像我小时候眼睁睁看着奶奶挎个布包袱,去了姑姑家,从一条乡间土路上消失在暮色中。
冬夜正沉沉,酒从瓶中饮掉了四分,恰是入眠的微迷。风从窗外刮过,有冬夜的纯正气氛。静息,轻轻坠入梦之寒潭,又坠入万千春红,流向秋之金色,踩出几行冬雪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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