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之后,园子的栅栏上落了霜,泥土僵冻。纷乱了一天的心,静下来。 这是属于我的,独自的一三一四之夜。如此寂静的夜晚里,我来把园子的旧尘掸一弹,算是迎新。
再来听一遍林海的《暗香》。
那一年,整个夏天我都在听它。有时,我拉着窗帘坐在竹席上,屋外下过雷雨,夕阳透过了帘子。有时,在老家的锅灶前,和母亲一起准备着早饭,灶膛里的木柴烧得噼噼啪啪地响。有时,伏在一张黑色雕漆方桌上,跟一个人说话。也有时,我仰头看着父亲车间墙角上的蛛网发呆,忽而目睹一片泛黄的梧桐叶,悠悠落在洗衣盆中,青瓦的檐头一窝淋湿的雨燕,土墙头婆娑的槐树叶,一朵刚开的豆角花,一根缠绕着藤蔓的竹竿,葡萄尚青小。
还有七月里的一个下雨天,楼下的小叶女贞树开着素白的花,花息弥漫。我坐在门口的条凳上,读着一本南怀瑾的《金刚经》,窗口离我很近,雨溅在裙子上,风吹动书页。耳机里播着的仍旧是《暗香》。
两年过去了,我始终在这样的香息里。我慢慢懂得了聆听。
王尔德说“活过不止一次的人,必将不止一次地死去”,能让人重获新生的,或许就是爱情。一个人,不可能一生只爱一个人。那些爱过的人,都成为了他的老师,于是最后的这个人,才能被如此温柔的对待。懂得了爱,有人认真去爱,有人却不敢再爱。
爱是单一,狭隘,能不吝一文,才能倾其所有。 怎样活?物质之外,我还需要怎样安顿一颗心?
我在寻找一条路,通往安顿之所的未知之途。当心慢下来,悄隐温吞,学会辨别,学会边走边等,安顿正变得可能,但我的天秤,并没有至平衡之境。
不累心的爱,是怎样的一种呢?我想了一整天,一整夜。是无爱。而这里的爱,仅是“爱情”的爱。除掉这一部分,关涉到外物的爱,的确能够做到不累心。比如爱一朵花,喜于花色,欣然而足,却不需花来爱自己。爱一个鸟儿的飞翔,爱一棵树的绿茵匝地,爱雪地里没有脚印的浑然完满,爱天黑而深的静。
总有一些地方,毕生难及。如果峭壁陡然而立,那并不是脚力难以企及。最大的探险,是人心。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心底,让我充满勇气。即使是一场冒险,我亦愿意走下去,化身溪流,时而温柔时而激越。
我知道,爱情不再是自私的事,任性的事,简单的事,它越来越珍贵,严肃,庄严,甚少甚贵。有些字,再也说不来,力量和勇气都变得微弱。爱并未弱化,退化,而是更深的镌刻,用极恰的力度。它的拥有,只能是奢侈的点缀,宛如花朵,而不可能是继生的枝枝叶叶,轮回葳蕤。所以,爱少一点,慢慢付出。一天开出一小朵来,像简约的情怀,细密谨慎恋着的情怀。
我想爱下去,不奢侈,俭朴节约地爱一个人。
很慢,很温和,不突兀,很自然。像忘了还爱着,始终都爱着。牢靠,不激荡,真实又卑微。
而现在,我正慢慢懂得吝啬又阔绰地去爱人,爱世界。
一些相关的人,在生命中暂时居住下来。没有花费力气,他们跟我近了。我再也没有想过隐居,没有再想过逃离此种生活,我想定居在这零星的亲人友人之间,平淡到终老。
就像杨。让我找到了早我一天出生的人,之后,每年都有两个毗邻的晚上,可以一起饮酒祝福。他带给我们鄙俗的智慧与幽默,也给我们爱的启示。他的敏,陪他一直走着,婚后六年,这一天是第六个纪念日。他不间断地拂着她额头的发,或以手背,或以口唇,感知她的温度,问她病痛减轻了没有?
相识许多年,深秋的那一次醉酒,是为杨流了一场泪。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只十岁,弟弟成了遗腹子。父亲在镇政府当会计,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这是一个孩子在同龄人面前炫耀骄傲的资本,某一天,送走了父亲的背影,却再也没有等来父亲。没有眼泪,忘记了哭,不相信。一直死死地站在山顶,看着父亲回来的方向,等待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来。每天每天去老地方,坐到天黑,坐到母亲扛着大肚子拉他回。
陕北苍黑的大山,散居在各个山落里的人家,稀疏的烛火。
两三年的时间,杨每天放学之后就去等父亲。沉默,悲伤,毫无指望,最终绝望,他必须相信,他真的失去了可依可靠的父亲,孤儿寡母跌到了生活的谷底。
继父并无子嗣,一生供养他们母子。
他说:懂得自足和感恩。
时光印画。 怡然,并不如她的名字那样,让人宁心。
八月,如果这一年里除去这个月,算是少了一半快乐。她的假期,因为八月,才没有白过。三个女人,三个孩子,外加一名司机兼摄影师,长达一周的闺蜜聚会就拉开了帷幕。
晚饭后的河堤,苹果在前面跑着,唱着歌,像个天使。所有的散步,都像第一次,又像曾经无数次中的任何一次。那时候,我们三人正读大学,用了四年时间朝夕相伴。我们回忆从前,唱很老的歌,对着流向远方的河流呐喊。一直往前走,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街灯下,说着心里话。一些瞬间,我们用力掐着对方,问是不是梦?
我整整在厨房里忙碌了一周,大人小孩的饮食尽在我指掌中。每一餐,都是可口的,孩子们围着桌子,敲着碗碟,听到一句有趣的话就笑得咯咯咯。皮皮有说不完的比喻句,唠叨不完的口头禅“睡觉觉,喝奶奶。”她们看我做菜,举着手机拍照,迫不及待的伸手夹菜,抱着我的脖子亲吻我,夸赞我的好厨艺,我的心是喜悦的,轻松的。
怡然选择了军嫂的角色,我们虽为她叫苦,但埋怨都是一时的,末了,还得为她把一切安顿好。H花了一个上午,清理怡然的冰箱,三四年前的袋装食品被惊叹着扔掉,塞得满满当当的,还在给孩子吃的,令我们心酸。一个忙碌又不会照顾自己的女人,叫人不忍。大夏天,她和孩子就在蒸笼一样的房子里,没有空调。她这样的小女人,也是不会找人来装空调的。H当机立断,看好了空调,当天下午就装好了。等到女人下班回来,看到凉爽的家,泪在眼睛里打转。
苹果三岁了,乖巧,懂事。她安静地看书讲故事,给妈妈说柔软的话,走在路上不要妈妈抱,只叫H来抱,说妈妈穿了高跟鞋,抱着我要跌倒的,妈妈的脚会痛。又对怡然说:妈妈,我长大了,不要妈妈抱着过马路,我走得可快了。孩子懂事是好的,可她越是懂事,我们就越是觉得心痛。她那么小,那么小,就能体贴妈妈,多好的孩子,是上天的恩赐吧!
因为发烧,苹果要去看医生。
夏天的凌晨,街道寂静清冷,给孩子裹着薄毯,抱到了急诊室。给了药片和糖浆,却没有一张床铺,也没有半杯热水,好不容易借到了护士的水,孩子却哭闹着不肯吃药。泡腾片的浮沫和苦味确实令人作呕。孩子怎么也不愿意吃,半个小时过去了,哄掉了三分之一药片。怡然把孩子抱离我们,跟她讲着道理,母女哭作一团。因为心疼妈妈,不愿意妈妈流眼泪,她才咬牙喝了药。
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风那么凉,星斗漫天,这样诗意而美好的凌晨,是难得一见的。只是,有多少回孩子深夜里发烧,她一个弱女子要抱着孩子求医喂药,这其中的艰辛,或许就是提心吊胆去叫一辆出租车,用尽力气把孩子紧抱在怀里,陪着孩子吃药,在天亮以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上班。
昨天下午收到她的微信:亲爱的,他终于要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不知她有没有激动,我一听就流下了眼泪。
等待,那么长,足够把每一盏灯都点亮。她怀疑地问:最终等到的,还是当初的他吗?
好的坏的,都是他,愿意去等,本来就是爱。不论你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你还是等了,为什么却害怕再爱下去呢?
时间,落在字里面。一些影子,是我永难摹状的朦胧。我一笔一划写下去,笨拙地记下爱着的面孔和风景,这是对时光的善待和眷恋,更是对这不曾辜负的,一年的最后絮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