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屋的草药味,炉子上翻滚着。隔壁早餐的煎蛋味,也飘过来了。天空早起无事,淋了雨。
小城深巷,豆腐青菜的叫卖,一声一腔地远远递到我耳根。这些声腔喊去了过少个早晨,久居者是不易明白的。只有那些游子,在某一个归乡的早晨,从梦中被喊醒,看着清秋的窗棂,恍若隔世地想,这一刻正靠在故乡的床头,再听这些熟悉而久远的吆喝声,心中翻滚起无数旧日的晨昏,和晨昏里一人一事的回忆。
日后再离乡,于异乡喧哗的天桥,地铁站口,迎着深秋的冷风,猛然怀念那乡人悠长叫卖声中的清晨,和清晨里,床榻上意犹未尽的安眠。那时呀,窗口里凉凉的秋叶打着旋儿,落着,雨也落着,人世也落在地上,若有所思地坐在深秋的荒野中,为草木着色。
小城的雨天,在慵懒的巷子里,在一窗一舍的静谧里,深深地,深深地落入清宁。我听到鸟叫了,还有汽车的鸣笛,孩子的鼾声,隔壁切菜剁馅儿的声音,甚至床头灯里的电流声,两手一握的摩擦声,我分辨声音,为此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从故乡到异乡地,打了个来回。
鲁家村的豆腐,一胖一瘦。胖的声腔浑圆清亮,瘦的沙哑沉静。推着自行车,后座上挑着一根扁担,两边挂在铁架子,架子上托着大竹筛子,豆腐卧在竹筛上,一块纱布蒙住,旁边压着一条镰刀上的刃子,刀片一头裹了布,拿在手里,估摸着买家的斤两,缓缓切下去,准是少不了,要是见打豆腐的是个孩子,还能都切下一小块来,打发他们的小馋嘴。
瘦子的豆腐,更实沉。不管晴雨冬夏,村子里都能听见他的叫卖声,那沙哑的声腔一喊,人们便觉得这个早晨过去了,若哪一天没听到这声音,不打豆腐的人都会悻悻地说,鲁家村豆腐没来吗?本来还想打一斤豆腐吃哨子面呢?
胖子的眼睛好小,我常看他一笑把眼周围的肉挤到一起的样子,怀疑他视力定因此受了影响。他晒不黑似的,脸那么白,比我母亲的脸都白得多。他一叫卖,脖子和脸都挣得通红,嘴唇颤动着,样子好有趣。竟然有一回,他多切了一块豆腐送给我吃,还摸摸我的头,真俊的闺女,长大嫁给我儿子做媳妇咋样呢?我一口吞掉豆腐,做了个鬼脸跑了。他儿子,也一定是个小眼睛吧!
下雨的时候,胖子很少来。鲁家村的豆腐,向来是针对瘦子而言的。他深蓝色的中山装上衣,穿旧了,穿破了,两肘处缝了补丁的。雨天里一双黑胶鞋,一顶草帽,身上搭着一大块塑料纸,这塑料纸是化肥袋里取下来的,可以苫东西,也可以糊窗子,下雨当当雨衣。他走在泥泞的路上,雨水打湿了苫豆腐的白布,一些雨滴从竹筛底下渗出来,也白漉漉的,滴在泥土中,像一朵朵豆角花。
没有菜可吃的雨天,有块鲁家村的豆腐,就是幸福的人家。
一卷一卷的刨花从推刨的脊背上吐出来,父亲在香烟的气味中,突然咳嗽起来。 母亲说,下雨了,今天打块豆腐吧? 父亲捏过一颗钉子,缓缓地说:鲁家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 听人说,他们已经改行很久了。
鲁家村的胖子豆腐,娶到怎样的儿媳呢?
我离乡多年,或恐他还托人向我父母打听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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