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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乡，是面北的远眺。旧梦，是枝上的豆蔻。一梦可追，是当时，倚门遥望的小儿女，未解相思意。向来一思成迷惘，才信，当时平常。

       村落和村落，都相像。

       昨日，我上山去，不循旧路，另择西坡的小路上去，比之以往多了崎岖。小径如肠，绵细若粉的尘土，随着一路行迹沸沸扬扬。散落尘埃间的羊粪，一路播撒着，引我进入村落。 旧村舍，土屋颓败，庭舍萧索。老树栖鸟闻人声，乍起杳然。墙头枯草离离，井台石碾，杂物堆掩，空自怅然悄寂。已无复当时俨然景象。村后再直上，便登了顶。坐在山顶，手抚白石，能看见低处的村庄，荒烟迷离之中，宛然梦中的人间。

   也是冬天。

   天黑前的冬天，我总是在暮色中，走向柴垛。站在垛前，把手指深深地扎进去，使劲扯出来的是那么稀疏的几根，索性就一根一根往出扯。我无数次走向它，不是走向那待哺的温暖，而是带着一种闲逸的的消遣。不必抱爱哭的孩子，只有一个人的安静自由，便是我童年的奢求。一根根扯着麦草，扯出一段段洁白的时光，我在光滑的草叶轻轻唱。

   药铺，是我最怕去的。冰冷的针头举起来时，我被母亲控制在一条长椅上，用哭泣来抗议，我知道不行，更多时候，来不及被拖上长椅，我就已经逃之夭夭。逃避，躲藏，这些小孩子的伎俩，最终被大人的武力和哄骗围剿。我躲在母亲怀里，被她用两只手死死控制，听到敲碎药水瓶的声响，听到针头吱吱地吸取药剂，我的身体就开始紧缩，冷冷的棉球缓缓擦着皮肤，哭声便已大作，随即而来的，是一声高过一声哭叫，医生嫌我吵闹了，给我一个药瓶或纸盒哄我。

  我是容易知足的，常常得了东西，就忘记疼痛。站在长椅上，出神地看高大古旧的中药柜子。那些小抽屉真是轻巧有趣，大夫熟练转身，随手拉开，伸了三个手指把一样一样草药撮出，抽拉提捏间仿佛一个魔术师。然后称重分好，用暗黄的草纸包成小包，再用悬在头顶的一卷纸绳捆绑好，拨一拨算盘，算了钱数，嘱咐病人煎服之法，又接着给下一个病人把脉疗病。许多时候，我很想拉开一个个抽屉看个究竟，想试一试那捣碎药片的铁杵臼，试一试双脚操作的铁碾槽，把草药磨成细末，甚至喜欢上那药铺里淡淡的药水。

 体弱多病是我，挑食也是我。那一年深冬，我天天吵着要吃面包。小脚的奶奶被我缠着去合作社，后来是得了面包，却害奶奶在结冰的路面上摔了跤，骨折卧床几个月，那时，我真觉得自己成了罪人，姑姑们都来了，我躲起来不敢见人，生怕她们责骂我。大姑二姑陪奶奶说着话，小姑到我母亲的厢房寻我，把我从衣柜里拽了出来，抱着我说：玲儿咋还害羞呢，姑姑来了，也不出来。她给我塞了水果糖，硬着抱我，去了奶奶的南厢房。想起来，小姑最疼我，却是她离世十几年，连她的容颜都模糊了。 此刻，一滴泪水落下来，为我自溺而亡的姑姑。一些追问和念想，永远是惑，是难解的迷。

 老屋的旧房，是几间厢房。地面墙壁都是土，我母亲一生干净整洁，墙壁要糊，纸窗贴花，地面也要用白灰土涂抹。我来这个世界，最初睁眼看到的，是四面墙壁上蓝底黄葵的图案，是格子窗上喜鹊登梅的红色窗花。每逢年节，小屋都要买来年画，张贴一新。

 我母亲曾带我卖年画，在小镇供销社的门口，一面宽阔的墙壁，阳光满照，我们的年画悬挂在一条细绳上，向赶集的人们铺展着。那时，我早早相中了一张年画，画中是两个少女在沙滩奔跑，那生动的海景，是我心里一个神秘的远方。我央求母亲不要卖掉最后的一张，可是，没有如愿，母亲为了补偿我，买了一碗浓浓的醪糟汤。

 依然记得，那个午后，街道上人影晃漾，我和母亲靠坐在供销社的门口，喝着一碗甜甜的醪糟汤，太阳很温暖，母亲很年轻。那一年的新年，家里墙壁上贴满了“恭贺新禧”的年画，剩下来的“恭贺新禧”，一连几年都没有贴完。它不是我最爱的年画，却是记忆犹新的一张。

  冬季，我和老二睡的炕总是半夜就凉了，我两紧紧拥着，缩成一团。有一夜，母亲为我们烧了热炕，老二睡到半夜，热得乱抡胳膊，一拳过去，便把睡梦中的我打了个鼻子开花，一阵剧痛，鲜血濡湿了枕头，老二挨了母亲的训斥，后来，她乖乖地为我挠了五十个来回的背，挠完痒痒，这才算了了事。

 现在， 老二过年不回来了，这个年真有点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