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老师教我们查字典，要每人买一本。我去地里拔了几下午蒿草，才换来父亲手里那卖掉油菜籽得到的几块钱。走了两里地，买回本新字典。父亲放下手里的活，把我唤过去，他捧着字典说；赶紧打个封皮吧！找来牛皮纸认真把书包好，又潇洒地在扉页上写下：爱书吧，它是知识的海洋！黄昏的橘红色阳光打在他的身上，那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我爱书，因为父亲的教诲不敢遗忘。

会识字的时候，我就开始读父亲的书，用字典去查生字，一本本的翻阅，读不懂也罢，囫囵吞枣也是一种简单的快乐。家里的旧书有一大堆，都是父亲年轻时候读过的，现在想起来，会觉得很温暖，因为我也曾触摸过那些纸页，触摸过父亲年轻的心情。

那些被父亲扔到阁楼木箱里的书籍慰藉着我童年的孤单。农忙的时候，我被留下看家做饭，我独享着不用劳作的清闲，整个下午坐在阁楼上，借着下午明朗的天色，倚着花窗，头上顶着蛛网，痴痴的读书。这狭小的竹子阁楼走一下就会晃动，感觉要掉下去，为了能读书，我总是在找到一本可读的书之后，便席地而坐，因为要想下阁楼还得顺着摇摇欲坠的梯子退下去，胆小的我宁愿蜷缩楼上，也不会下去躺在炕上看。结果家里下蛋的母鸡不知把蛋下到了哪里，猪拱坏了菜园的蔬菜，晾晒的衣服被刮到墙外边，自来水流了一院子……诸如此类，皆是挨打的理由。

母亲往往真打，父亲却是呵斥吓唬，他是舍不得打我的。

我赎罪的方法就是努力地劳动。做饭洗衣，拔草施肥，步行去镇上买东西，在家里帮助奶奶搓麻绳，中午在打麦场看场子。劳动到筋疲力尽才爬上床铺，眼一闭就睡着了，早上天不亮，就被喊醒去学校，昏昏沉沉坐在教室里开始新的一天，放了学还是劳动。除了上学读书，就是劳动。那时候的我曾经诅咒那种烈日下痛不欲生累死累活的日子，痛恨父母给我的生活，痛恨自己农民的身份，甚至痛恨那些沉甸甸的农作物的蓬勃生长。

最喜欢雨天，不用干活。父亲便爬上阁楼，找几本闲书下来，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翻翻书，心情好的时候，给我念上几句。最后总会板着脸孔警告我好好学习，这样才能摆脱农村的苦日子。然后开始忆苦：小时候啊……

高中以后，我因为住校和父亲见面很少，每次回来他都在车间里忙活，吃饭也叫不过来，晚睡早起，即使见面，也只抬起头来看看我，无话!一到学校开学收学费的时候，他早早出去借钱，从不为难我。钱被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把买来的书都给我好好地念！

生活的艰辛让他过早地驼了背，苍老的脸上总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偶尔长长地叹气。

我们姐弟四人都只是听话地干活读书，从来不敢去招惹父亲，他也越来越沉默寡言，沉重的负担把他变得暴躁，在我们离家以后，他会和母亲因为小事大吵大闹，但是在我们的面前，他总是忍着，保持着一个父亲的坚毅。

父亲是个木匠，却写了一手好字，年轻时候也喜欢写诗，我曾经读过他日记本上的一首小诗：真心培一朵你爱的花，让它温暖你的心房。至今铭刻于心的一句，也仅此一句，竟领我走向了一条幽静浪漫的路，路的两边开着淡蓝的小花，这是文学的道路。

我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看，他就草草扫几眼，然后鄙夷的说：啥文章，没味！顺手递给我母亲说：放到书柜里去！他坚决不会当面夸奖他的孩子，他只会冷冷地教训，但我知道，我走了后他还会拿出来慢慢品读。他总是这样。等到再一次见面，他就一本正经的告诉我：你好好把你工作干，公家的事情，可不敢怠慢，闲了把你文章好好写，总没啥坏处，你爸是个老农民，也没啥贡献！

上班后，父亲根据房间的大小给我做了书柜，现在已被窝塞得满满当当。书柜的绝大部分被教学资料占据了，还有许多我喜欢的爸爸的旧书，已经泛黄了，拿出来一一翻阅，发现里面还有自己当时写下的幼稚感言，夹在书页里面的干巴巴的叶子，蝉翼般单薄。但回忆起往事的种种，情节却依旧纹脉清晰，品读其间的文字：

原来从不曾领略的，顿然有悟；

原来不曾驻目停留的，流连忘返；

当时一翻而过的，情节竟然有另一层寓意；

当时不屑一阅的，剧情竟感人心肺。

这些书籍是如此亲切，它长久地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它默默地充盈着我的生命，它的章节间还印着我的指纹，留着我的汗渍，虽时过境迁却弥足珍贵。

看着看着，我想起苍老的父亲，一如这泛黄的书，有着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