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黄土坡上,北风狂啸的暮冬,蓑草被撕扯着,沙尘被裹挟着,一直被张扬到更远的沟涧。随着风的一波一浪,有野草被连根拔起,忽而卷起,忽而跌落,忽而直棱棱冲向高空,但它最终还是飘飘摇摇,跌向深涧,崖畔上有酸枣刺,有野蒺藜,它们在风中坚毅地摇曳着……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
穷苦人盼过好光景,
我随着一位位双眼失明、两颊塌陷、满脸污垢的盲人,佝偻着身躯,拄着棍子,摸摸索索,颤微微地,行走在崎岖的黄土地上,他们边走边向我诉说着不幸和痛苦,一晚上一晚上地唱,弦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不知断多少?三十年中不知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老天爷不知何时收留我们,盲人王三堂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戏谑地说:活过这个冬天一点不成问题。“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他说,“我师父到了咽气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
我不知说什么好,视线渐渐地模糊了,我迷迷糊糊踏着冰天雪地的黄土小路,怀里的相机就像一个冰疙瘩,跟着盲人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我目光与取景框默默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寒气,令我的一滴眼泪,在料峭的寒风中,凝结成冰……
天上星星散散里稀,地下穷人穿布衣,衣服烂了不整齐,一片东来一片哩西。
远照南山一朵云,富的富来贫的贫,富在深山有人敬,贫在街头无人问,富的易得银万两,贫的难求米半合。
在黄土坡上,沿着洒落山石的曲径小路,沟沟壑壑里的枯枝干叶,在风中摇弋,起舞翩翩,随着风的一波一浪,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雪雨,都从未间断。用自己的艰辛,传承着民间艺术,给父老老乡们带来了欢乐,与此同时,他们也在乡亲们的欢声笑语中确立了自己生命的尊严……
弹起三弦定准音,各位听众快坐稳。想要听书不要吵,吵吵闹闹听不好……
这是盲人书匠王虎林的开场白……
老乡见老乡我两眼泪汪汪,我说个婆姨爱尿床,第一天尿湿了红巾被,第二天尿湿了象牙床,第三天尿得满床流,第四天尿成太平洋,乡亲们赶快来撒网,捞得虾米像杆枪,捞得鲤鱼丈二长,就是王八漏了网。
……
王虎林手持一把三弦,手腕上和腿上还绑着木板,那是敲击节奏用的,只见老汉手拨琴弦,腿随着手臂一颠一颠的,叮叮咚咚的琴弦声和嗒嗒的木板声响成一片,他开口唱道:
弹起我那三弦定起个音,我说一段往事大家听。却不说前朝往代事,单说那光棍哭妻事一宗……
正月来锣鼓敲,想起我妻儿好心焦。年年月月有妻在呀,到如今贤妻土里头埋呀,孩儿的妈妈哟!二月里来刮春风,妻儿留下了两条根。生意买卖闹不成,无娘的孩子谁心疼呀,孩子儿的妈妈哟!三月里是清明,家家户户上新坟。人家上坟成双对,可怜我光棍一个人呀,孩儿的妈妈哟!
王虎林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干涩沙哑,到嘿嘿呀呀的低音时,就在喉咙深处滚着,我生怕他把痰也咳了出来,所以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嘴看,只见牙没剩了几颗,黄黄的好像包谷粒儿。如此一唱三叹,直到唱完十二个月。最后还有一段唱道:哭我的妻,喊我的妻哭天叫地不言语。要想夫妻重相会,除非死后在阴曹地呀,孩儿的妈妈哟!王虎林如泣如诉,声泪俱下,直诉有妻的温暖和丧妻的苦楚,唱到动情外,整个书场无人不悲,再加上弦音低沉,震撼我心灵的盲人说唱,让我听到了真实的歌声,听到了真实的感受,王虎林边唱边哭,情真意切,边哭边诉说,而且唱开哭坟歌:
大呀,我的没活够的大呀!你死了丢下我们叫谁照应呀?我的大呀!大呀!大呀!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我的大呀!大呀!大呀!你撂下我们受难为呀!我的大呀,我的大呀!(哭父亲:陕北土语叫大)
没享福的妈妈哎,我回来伺候你没下场呀!你叫我怎嫁走呀?你把我们拉扯大受尽了苦呀!你叫我们心里下不去呀!你叫我们心里下不去呀!妈妈哎,我的没享福的妈妈哎。(出嫁后的女儿哭母亲)
二嫂呀,二嫂呀,我受了苦情的二嫂呀,照顾弟妹的二嫂呀,你儿成女就刚好活呀,你就撂下我们忍心走呀!老天爷呀,老天爷呀,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应呀?二嫂呀,我可怜的二嫂呀。
这时,人们随着说书人情绪的变化,或悲或喜,或乐或忿,完全忘却了一天的幸劳和心中的烦恼,大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感慨与陶醉。
骑驴的婆姨赶驴的汉,你调过白脸脸让哥哥看。抱住妹妹亲上个嘴,一肚子冰疙瘩化成水。陕北的女人们实在美,把一朵红花盖脑心,夏天大女子不穿裤子系些裙裙,把大腿撩的一满白生生,风刮的裙裙忽碌碌转,把七十几的老汉爱的都把牙疵转,总的说牛肉好吃羊肉香,陕北的老婆们还都穿一些花衣裳。
四十八岁的寇丙随竹板打的叭哒叭哒响,坐在孔窑洞前,摇头晃脑,指手划脚,嘻笑怒骂,表情夸张,时而扮男,时而扮女,幽默滑稽,令人目不暇接,啼笑不止,整个窑洞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
天倒说亲不算亲,金鸡玉兔转东西。日月如梭赶了个紧,也不知赶死世上多少人。地倒说亲才不算亲,不晓黄土吃了够多少人。人吃黄土常常在,黄土吃人影无踪。爹娘亲来才不算亲,生下了儿女命归阴。不管这儿女过成过不成,他钻在墓窑里躲安稳。儿女说亲才不算亲,成人长大翅膀硬。在老人跟前没点疼心,未从说话倒把眼瞪。
男人家亲也不算亲,狼心狗肺都是男人。抓髻夫妻暖不热个心,后老婆娶过门当神神。女人家亲才不算亲,铁心铁肠都是女人。等到他男人命归阴,撇下些儿女她配了旁人。弟兄亲来也不算亲,婆姨娶过门把家另。弟兄家另家狼虎心,大凡小事不如旁人。亲戚亲来才不算亲,
有酒有肉才来往紧。你如果一下贫穷了,亲姊哥妹不上你的门。
耍赌的亲来才不算亲,赌博人挣发有几个人?输了你的银钱落些臭名,把好子弟混得都不能正经。串门子的亲来才不算亲,长期到老有几人?瞎费你的银钱妄操你的心,临完完尽闪下一场空。劝了耳朵劝不住心,听不听来要记在心。再不要交朋友搭伙计,都是咱们男人家的瞎主意。为人再不要把五花爱,五花杀人倒比钢刀快。银钱亲来也不算亲,人因为一分洋想把气争。死下断了那口元阳气,把黄金赍玉都全丢哩。这就叫一段段十不亲,说到哒家算完成。
注:爱五花,就是喜欢沾花惹草,爱串门子的意思。
盲人寇丙随竹板一阵高一阵低,一阵轻一阵重,时如窃窃私语,仿佛是大山在叹息,高原在低吟……
剩下老婆老汉,
趷蹴两个灰汉,
留下两个队干
……
在黄土坡上,古老的家园,曾经有过昔日的辉煌。早在六十年代,那时的乡村,是一个小小的社会,有学校、供销社。每座院落里,都拥挤着大大小小、男女老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小村庄里,欢声笑语,鸡鸣狗叫,其乐融融。古槐下,永远是乡亲们劳动归来、饭后茶余谈笑风生的聚会场所。戏班子、说书匠、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古老的戏台上你来我往,锣鼓喧天,演绎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世事沧桑。
然而,时过境迁。依旧的家园,却不见了往日的生机。在世俗的诱惑下,生活的窘迫,成家的艰难,年轻的一代渐渐走出了封闭的大山,大量进城务工而留驻它乡。如今,偌大的一座村庄里,正如盲人寇丙随的戏谑:“剩下老婆老汉,趷蹴两个灰汉,留下两个队干……”一间间院落荒芜了,一孔孔石窑空荡了,昔日那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切氛围,已经荡然无存。虽然,在艺术家的眼里,残缺的景象,犹如断臂的维纳斯像一样,有一种残缺的美。但是,盲人曾经在这里有父老乡亲和孩子带着,来到村里户里歇息吃饭,得到养家糊口的相应报酬。得到陕北婆姨的一小勺米,其实就代表了理解和尊重。正如说书盲人唱的:“走惯这山路淌惯这水,处惯了这乡亲(老天呀)谁也舍不哈谁。不求那个好吃不求那个穿,但求放嗓吼一声(老天呀)高歌向天外。”是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为要生存。而在盲艺人心底,他们对山外的向往远远比不上对山里的留恋。他们真正喜欢的,是被老百姓围着,在他们的说笑起哄声中不慌不忙定音、拉开膀子演奏、扯着嗓子唱歌。那份忘情的陶醉,他们在城里的舞台上永远找不到。盲艺人王三堂认真地打比方:“我们喜欢跟老百姓‘互动’,就像王三堂喜欢在山坡上赶着羊唱歌。”
写到这我觉得我是一个贫乏的人,我的语言、我的动作、我的文字,包括我的思想,一切都很贫乏。我知道任何的描写对于盲艺人都是多余的,任何图片对于盲艺人都是亵渎,我舍不得再用这些去诋毁这次行摄,舍不得诋毁这些淳朴的盲人们,更舍不得诋毁留在生命里的瞬间记忆。
我静静地站地在黄土坡上举着相机,从取景框中,久久地注视着茫茫雪野,皑皑群山蜿蜒地延伸,渐行渐远,与远处的天际融成暗灰色的朦胧一片,在天地之间躜动着手搭着手,棍连着棍,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的盲人,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行走着,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帽子起伏躜动,匆匆忙忙,随着一条冰层下的河水在流动而漂泊,在伤痛的伤痛里游,在渴望的渴望中走,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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