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佛性与般若》(上)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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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佛性与般若》(上)序
《佛性与般若》全集本
牟宗三先生于1969年开始撰写《佛性与般若》,1975年完稿,1977年6月由台湾学生书局出版。在撰写此书期间,牟先生已先后发表下列的论文:
《龙树辩破“数”与“时”》,《新亚书院学术年刊》第13期(1971年9月)。
《智者大师之位居五品》,《新亚书院学术年刊》第16期(19 74年9月)。
《关于<</span>大乘止观法门>》,《成功大学学报-人文篇)第10期(1975年5月)。
《涅槃经的佛性义》,《清华学报》第11卷第1/2合(1975年1 2月)。
《如来禅与祖师禅》,《鹅湖月刊》第1卷第8/9期(1976年2/3月)。
《天台宗之衰微与中兴》,《佛光学报》第1期(1976年3月)。
《分别说与非分别说》,《鹅湖月刊》第1卷第11/12期(1976
这些论文后均收入《佛性与般若》书中。其中,《如来禅与祖师禅》一文相当于该书第三部第二分第一章第二节《判摄禅宗》。其余诸文的标题在书中大体保持不变,读者不难自行找出与之相当的章节。
序
《才性与玄理》主要地是诠表魏晋一阶段的道家玄理,《心体与性体》是诠表宋明的儒学,而本书则是诠表南北朝隋唐一阶段的佛学。
从中国哲学史底立场上说,这三阶段主流的思想内容都是极不容易把握的,而佛教一阶段尤难。魏晋一阶段难在零碎,无集中的文献。宋明一阶段已有集中的文献矣,而内容繁富,各家义理系统底性格不易领会。佛教一阶段难在文献太多,又是外来的独立一套,名言熏习为难。即使已习惯于名言矣,而宗派繁多,义理系统之性格以及其既系统不同而又互相关联之关节亦极难把握。
一部《大藏经》浩若烟海,真是令人望洋兴叹。假使令一人独立地直接地看《大藏经》,他几时能看出一个眉目,整理出一个头绪?即使略有眉目,略得头绪,他又几时能达到往贤所见所达之程度?是以吾人必须间接有所凭借,凭借往贤层层累积的称述以悟入。广言之,自佛而后,除经为佛所说外,大小乘底义理都是往贤层层累积的称述。(一切大小乘经是否皆为佛所说,吾人不讨论这个问题。)在印度已有累积,如部派佛教,大乘宗空,大乘有宗,皆是。经过翻译,传到中国来,又继续有累积称述与新的发展。即,除印度原有者外,复有天台宗、华严宗以及禅宗。(其他教派不论,讲佛教史者可以论之。讲佛教史与讲佛家哲学史不同。往贤的义理阐发,顺佛所说的教义而发展者,正合乎哲学史之论题。)
佛所说之经与诸菩萨所造之论传到中国来,中国和尚有其消化。这种消化工作当然不容易,必须对于重要的相干的经论有广博的学识与真切的了解方能说消化。第一个作综和的消化者便是天台智者大师。后来的消化如华严宗的消化以及所谓“教外别传”的禅宗的消化皆不能超出其范围。谛观《天台四教仪)开头即云:“天台智者大师以五时八教判释东流一代圣教,罄无不尽。”这种判教即是吾所谓综和的消化。这种判教,态度很客观,对于大小乘经论皆予以承认,予以客观而公平的安排与判别。我们不能只停于印度原有的空宗与有宗为已足。因为显然空宗只是般若学,有宗只是唯识学。般若学宗《般若经》,唯识学宗《解深密经》。其他的经教怎么办呢?如果其他的经教亦是佛教,不是虚妄,即当有一个安排与判释。般若当然有其根本处,唯识亦当然有其根本处。但我们不能说般若与唯识即尽了一切。如是,吾人须了解般若与唯识(空宗与有宗)底限度。吾人借着天台的判教,再回来看看那些有关的经论,确乎见出其中实有不同的分际与关节。因为佛本有各方面与各程度的教说。佛不能一时说尽,而所对之机亦各有不同,理应有各方面与各程度,甚至各方式的不同教说。当然有其相出入处,但亦有其所着重处。此即既有不同而又互相关联。然则其不同而又互相关联底关节何在呢?吾人将如何了解呢?了解了此等关节便是了解了中国吸收佛教底发展,此便是此一期的哲学史。判教是静态地说,发展底关节是动态地说,其义一也。
智者大师已说教相难判。若非精察与通识,决难语此。当然有可商量处,然大体亦不甚差。若让吾人自己去读,决难达到此种程度。就吾个人言,吾只顺其判释而期能了解之,亦觉不易。我看后来许多专家亦很少能达到此程度。开宗者如华严宗之贤首尚不能超过之,而何况近时之专家?吾顺其判释之眉目而了解此一期佛教义理之发展,将其既不同而又互相关联底关节展示出来,此即是本书之旨趣。
本书以天台圆教为最后的消化。华严宗虽在时间上后于天台,然从义理上言,它不是最后的。它是顺唯识学而发展底最高峰,但它不是最后的消化,真正的圆教。本书于天台圆教篇幅最多,以难了悟故,讲之者少故,故须详展。又以为此是真正圆教之所在,故以之为殿后。
本书以般若与佛性两观念为纲领。后来各种义理系统之发展皆从此纲领出。吾人通过此纲领说明大小乘各系统之性——既不同而又互相关联之关节。般若是共法;系统之不同关键只在佛性一问题。系统而至无静是在天台圆教。故天台圆教是般若之无静与系统之无静之融一。徒般若之无静不能决定系统之不同也。
本书重在集中论点,详明各系统差异之关节,不重在细大不捐,漫尽一切骈枝。是故三论宗,成实宗,甚至僧肇,皆不曾述及。僧肇是鸠摩罗什门下解空第一,然亦只是般若学,属空宗,故不专述。《肇论》文字美丽,初学者可由之悟入空宗,然亦不能尽般若学之详也。三论宗既宗龙树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则亦空宗而已矣。如不止于空宗而有进于空宗者,则不得曰三论宗。如不止于空宗而曰三论宗,则是泛溢;泛溢而不能达至天台圆教之程度,则只是一过渡。为此之故,故不述及。如有详之者,当然有价值。本书则略。南北朝时,有一个时期,《成实论》流行。此亦只是有过渡的历史价值,无所取详焉。累积太多,须简化也。
中国吸收佛教,顺印度已有之空有两宗继续发展,发展至天台、华严、禅,已至其极,故中国已往之吸收亦尽于此。吾人以此顶点为标准,返溯东流一代圣教,展示其教义发展之关节,即为南北朝隋唐一阶段佛教哲学史之主要课题。史迹与版本文献之考据无甚关重要也。重要者是在义理之了解。
近时佛学专家多喜习梵文,从头来。我很希望他们能对于以往的传译有所纠正,并希望他们能有新发现,无论是文献,或是教义。如若读了梵文,只是将已往的翻译重新缀上梵文字,则无多大的意义。以往的翻译是经过了几百年的传统,都已成了定本,而且他们的翻译都是纯粹的翻译,不杂以任何梵文字,即使不是意译,亦是音译过来。这样的翻译才可以独立发展。故讲述者,无论在当时,或在后时,翻译家或非翻译家,都是以译文为凭。小出入,小疵病,或不能免,然大体或不至于太差。翻译工作直到贤首成立华严宗时还在进行。贤首即曾参与八十《华严》之译事,而其引述经文却大体仍据晋译六十《华严》。他们都是行家,其梵文程度决不亚于今人。吾不是佛学专家,亦无力学梵文,故只凭东流的经论讲述中国吸收佛教过程中义理发展之纲脉与关节。如若今人之学梵文,重头来,能有新发见,能超过中国前贤所已吸收者,或能成立一面目不同之新佛教,则当然是大佳事。然这已超出了中国南北朝隋唐一阶段之所吸收者,而这一阶段,如非全虚妄,仍当有讲述之价值。
近人常说中国佛教如何如何,印度佛教如何如何,好像有两个佛教似的。其实只是一个佛教之继续发展。这一发展是中国和尚解除了印度社会历史习气之制约,全凭经论义理而立言。彼等虽处在中国社会中,因而有所谓中国化,然而从义理上说,他们仍然是纯粹的佛教,中国的传统文化生命与智慧之方向对于他们并无多大的影响,他们亦并不契解,他们亦不想会通,亦不取而判释其同异,他们只是站在宗教底立场上,尔为尔,我为我。因而我可说,严格讲,佛教并未中国化而有所变质,只是中国人讲纯粹的佛教,直称经论义理而发展,发展至圆满之境界。若谓有不同于印度原有者,那是因为印度原有者如空有两宗并不是佛教经论义理之最后阶段。这不同是继续发展的不同,不是对立的不同;而且虽有发展,亦不背于印度原有者之本质;而且其发展皆有经论作根据,并非凭空杜撰。如是,焉有所谓中国化?即使如禅宗之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好像是中国人所独创,然这亦是经论所已含之境界,不过中国人心思灵活,独能盛发之而已。其盛发之也,是依发展之轨道,步步逼至者,亦非偶然而来也。何尝中国化?须知最高智慧都有普遍性。顺其理路,印度人能发之,中国人亦能发之,任何人亦能发之。何尝有如普通所说之中国化?一般人说禅中国化而迎之,而朱子又说象山是禅而拒之。这种无谓的迎拒都是心思不广,情识用事,未得其实。禅仍是佛教,象山仍是儒家。若谓有相同相似者,那是因为最高智慧本有相同相似者。有相同相似处,何其本质之异耶?人莫不饮食也。不能因佛教徒亦饮食,我须不饮食以异之。
我非佛教徒。然如讲中国哲学史,依学术的立场,则不能不客观。我平视各大教,通观其同异,觉得它们是人类最高的智慧,皆足以决定生命之方向。过分贬视儒家、道家,我们觉得不对,过分贬斥佛教亦同样是不对的。若从历史文化底立场上说,都有其高度的价值,亦都有其流弊。我依此立场,曾经批评过佛教在中国之作用,人们以为我辟佛。然而我亦曾严厉地批评过儒家与道家,这将如何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今纯从义理上说,则亦可以心平气和矣。
西方哲学主要地是在训练我们如何把握实有(存有、存在之存在性);而佛教则在训练我们如何观空,去掉这个实有。儒家训练我们如何省察道德意识,通过道德意识来把握实有,把握心体、性体、道体之创造性。道家则处于实有与非实有之间,道德与非道德之间,亦如庄子处于材不材之间;它只有“如何”之问题,而无“是什么”(存在)之问题。它不原则上否定实有,亦不原则上肯定实有;它不原则上肯定道德,亦不原则上否定道德。就前一问题言,它开艺术境界;就后一问题言,它是作用地保存道德。它的“如何”之作用亦可通佛家之般若。此所以以魏晋玄学为桥梁而可接近佛家之般若学也。此在初步吸收佛教上是一大极大之方便,皆有其故也。故吾亦常说道家是哲学的意味重,教底意味轻。它所说的“无”亦可以是个共法。
我之熏习佛教由来已久,然初只是道听涂说,并未着力。初讲中国哲学史,对于佛教一阶段,亦只是甚浅、甚简、甚枝末的一般知识。如缘起性空,僧肇、竺道生以及唯识宗,亦都知道一些;对于华严宗只知道事理无碍,事事无碍;对于天台宗根本一无所知,只朦胧地知道个“一心三观”。这都是一般人口头上所常说的。然简单地讲一点“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亦不大差。近二十年来,渐渐着力,然亦未能专注,只是随时留意,随时熏习,慢慢蕴蓄。先写成《才性与玄理》,弄清魏晋一阶段。后写成《心体与性体》,弄清宋明一阶段。中间复写成两书一是《智的直觉与中国哲学》,一是《现象与物自身》,以明中西哲学会通之道。最后始正式写此《佛性与般若》。吾人以为若南北朝隋唐一阶段弄不清楚,即无健全像样的中国哲学史。我既非佛教徒,故亦无佛教内部宗派上的偏见。内学院的态度,我自始即不喜。欧阳竟无先生说藏密、禅、净、天台、华严,绝口不谈;又说自台、贤宗兴,佛法之光益晦。藏密、净土,不谈可以。天台、华严、禅,如何可不谈?若谓人力有限,不能全谈,则可。若有贬视,则不可。台、贤宗兴,如何便使佛法之光益晦?而吕秋逸写信给熊先生竟谓天台、华严、禅是俗学。此皆是宗派作祟,不能见中国吸收佛教发展之全程矣。他们说这是力复印度原有之旧。然而佛之教义岂只停于印度原有之唯识宗耶?此亦是浅心狭志之过也。
我既依讲中国哲学史之立场,我不能有此宗派之偏见。我既非佛弟子,我根本亦无任何宗派之偏见。然当我着力浸润时,我即觉得天台不错,遂渐渐特别欣赏天台宗。这虽非偏见,然亦可说是一种主观的感受。主观的感受不能不与个人的生命气质有关。然其机是主观的感受,而浸润久之,亦见其有客观义理之必然。吾人以为若不通过天台之判教,我们很难把握中国吸收佛教之发展中各义理系统(所谓教相)之差异而又相关联之关节。当然一个人可以独自地去摸索,然不必真能达到天台智者大师之程度。即使真能达到,亦不必定能证明天台之非。义理现成,乃有目者所共睹也。有真学力与识见者自能决之。此非可纯以主观主义论之也。吾在浸润过程中稍作比较,觉得智者大师真有学力、功力与识见。此非聪明人如虫食木,偶然成字也。经论熟,义理通,心思活,出语警策。慧思预记其为“说法第一”,诚不虚也。其相应《法华》开权显实,发迹显本,以立性具圆教,荆溪、知礼而后,吾未见有真能了彻之者也。而吾人今日略用一点新词语表达之,当更能使其眉目清楚。其与空宗之别,与唯识宗之别,与真常心宗之别,与华严宗之别,甚至由之判摄禅宗,皆可由对此圆教之了彻而了解之。此非随意高下说也。吾自问经论不熟,自愧若独自摸索决难达至此程度。即使可以达到,不知何年何月始可有如彼之恰当。故只好通过彼之判释以及其所自立之圆教以为桥梁。然即对其判释以及其所立之性具圆教本身,了解亦非易也。
人之生命有限,积思至今,已不觉垂垂老矣。吾之学思时下亦只能达至此而止。将来恐亦不会有多大进步。望教内外方家随时予以匡正,以增益其所不能。
时在中华民国六十四年十二月作者自序于九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