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宋明儒学综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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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宋明儒学综述》5
第五讲
我们从前第四讲可知:儒、道、佛的相似处只在讲直悟顿现本心,讲最高的浑化境界,讲破执着,此三方面。朱子说明道“太高”,说象山是禅,大体也指这几方面说。但三教的相同处只是“共法”(法即道理或概念),并非儒家取自佛、老。共法当然未能表出任何一教的特殊性。如要了解儒教的特殊性,必须暂时撇开本心、境界与破执着不谈,而须要正面说明性理的确定涵义。
性理是很抽象的名词,性理的内在而确切的意义在那里?如要明白这一点,我们当然可以从思想发展的渊源去了解。先秦儒家极喜讨论人性,说法纷纭,如果弄清先秦正宗儒家对性的见解,大致上已可了解性理的确定意义了。这是一条从头讲起的路径,当然可取,但它太费时间,就本讲演说,是不适宜的。因此我们试看另一路径,那就是通过《中庸》的“天命之谓性”与《易传》的天道性命相贯通与“穷神知化”去了解性理,然而这亦很麻烦,因为《易传》《中庸》都很“玄”。如今我们不走这两条路径,试从一切近易入之路说起。宋儒对性理有着共同的意识,也具备着把握性理的一个切近易入的起点。
试看程明道的话。明道曾经不胜感慨地叹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据今日合人道废则是,今尚不废者,犹只是有那些秉彝,卒殄灭不得。以此思之,天壤间可谓孤立!其将谁告耶?”(《二程全书》,《遗书》,二先生语,吕与叔记,未明谁语。当系明道。)这是他与朋友谈天之时,听到他们人人谈禅以后的慨叹。他感到:此时真不为禅所笼罩,真能在思想上义理上站得住的,究竟有几人呢?于是他想到:如果人道要废弃了,那就无话可说,但如今人道仍然未废,仿佛世间总应有起码的人道,而且它将会永恒不灭。“不废”表示定然性或必然性。人道不废,表示不管社会人心怎样坏透,人道总不会消灭。“不废”的定然性以“那些秉彝”为根据。“那些”犹言“这些子”或“一点子”。意同孟子“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的“几希”,这是宋人的白话文。宋人语体文一方面新鲜,一方面深刻。因此当我们读到明道、伊川,以及朱子的语录时,必应凭借创造的心灵与真切的感受,不可怀抱迂腐俗套的三家村学究气。事实上,周、程、张、朱等人确具创造的心灵与真切的感受,所以才能创出清新而深刻的义理。例如“孝悌”,自先秦至宋朝,已讲了千多年,为什么至宋人才可讲得深刻而新鲜?无他,由于时代的环境,逼出了宋儒的创造心灵与真切感受。因此他们不仅未把昔日的德目讲成迂腐,而且讲得令人眼睛一亮!至于“秉彝”一词,可谓由来久矣。《诗经•大雅•烝民》最著名的开首四句就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参看《中国哲学的特质》)这是了解儒家思想所应必知的诗句。《孟子•告子上》说:“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孟子引此诗,正为了证明性善以驳告子。须知正宗儒家性善论的“性”有着独特的意义,不同西方从生物学、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等而了解的人性(human nature)。孔、孟均以为性与道勾连甚紧,《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更明显地表示了性与道的密切关系。“秉彝”一词的正面意义是持有常性。秉是执持,彝的原义是置于宗庙用于祭祀典礼的一种常用礼器,由于常用,于是渐渐地从常器的本义引伸而为“常性”。“好是懿德”就是爱好这美德,代表好善,也代表恶恶,好善恶恶的根源是一,不过表现于积极方面称为好善,表现于消极方面称为恶恶。这好善恶恶之心即孟子所说的“悦理义”之心。这就是我们的“常性”了。一切道德、伦常之理皆从此常性表现。人心具有好善恶恶的常性,此义自《诗经》、孔孟以后,竟在千余年的漫长岁月里无人能讲得深透,直至宋代,才因佛教讲“空”的刺激,而彰显了这“性理”。宋儒对此确有真切的感受,用现代的话说,那是存在的感受,因而有此存在的直下肯定。假如像当日一般人一样,觉得信信佛教无所谓,那么当然不会感到佛教流行的严重性与威胁性。事实上,就个人信仰而言,信佛亦并不见得不好,真正信佛的人起码怀有慈悲心,不会杀人放火。然而,一旦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稳定立场,便不能不痛切地感到佛教的不足。在我们现在说是“不足”,在当时宋儒以宗教肯断的态度(不是今日所谓研究的态度)讲圣道,便感觉到它的威胁性,而斥之为异端了。宋代的一般文人,如北宋的欧阳修、苏轼、司马光,如南宋的叶适,大都不懂此理。苏东坡是纯粹的浪漫文人,对中国历圣相承的文化生命缺乏责任感,所以他最反对程伊川,视伊川为伪君子、死对头。就人格的型态而言,当时的理学家与文学家是无法合得来的。然而,客观地说:浪漫文人既然不能担负历史文化的重任,那就必须有比较严肃的理学家奋起来担负它。理学家一旦对时代社会有了真切的感触,便能一下子把握儒家的“性理”了。
反观佛教的“空理”,“缘起性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无论如何,是佛家的根本教义,是他们一切宗派所共许的。但就单是这一点,便是从“秉彝”把握“性理”的宋明儒者所不能承认的。一切事物由因缘和合而成,均依待条件而生而现而起,这本不错,没有人能反对。但普通所想的“缘起”与佛教所想的并不相同。释迦牟尼佛当初说十二缘生,是直就“自然生命”而说,而自然生命之生灭流转,即步步依缘而起之缘生,其缘生之根乃是“无明”。故曰缘无明有行,缘行有识,乃至生、老、病、死等等。因此而有“无常”“苦”之感受。本来自然生命只是自然现象,其本身亦说不上好坏。但释迦依其慧眼而赋予它一种价值上的意义,说它的根是无明,是愚痴,自然生命与心理的贪、瞋、痴三毒完全同一化,因此生命本质上就是一个无明、一个痴迷,因此它自然是不真实的,虚妄的。这不真实的生命所缘起的一切现象,亦当然是不真实的,虚妄的。如果转无明为明,那就自然“无生”了。这就是从无明一系所翻上来的“寂灭”。后来的大乘佛教,如空宗之所宣扬,则是把释迦佛就自然生命所说的缘起扩大化,普观一切现象皆是“缘起性空”。普通说缘起是积极的意义,佛教说缘起是消极的意义。它是要拆散一切现象。主要地是撤销其自体。所谓“性空”,就是“无自性”“无自体”的意思,即一切现象(法)其本性就是空寂:一切法无自性,唯以空寂为性。“性空”、是空却那自性、自体,此是遮;二、即以空寂为性,此是表。怕人执有“空寂”,即不说此“表”意亦得。空却自性自体所显的“空寂”不是一个法、一个现象。此只是抒意词,不是指事词。故龙树《中论》云:“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一切现象既无自性无自体,而又缘起呈现,这缘起所现的一切现象实根本是不可理解的,根本是无明,是迷妄,所以说如幻如化。一切是假名而已。故《中论》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性空”,换一个说法,就是“诸法无我”:分言之,就是“人无我”与“法无我”。对这基本教义,佛家一切宗派都是无异辞的。这种撤销自性自体的思想是佛家特有的一种空慧。西方哲学往往追求事物的本体或自性。佛教不但不如此追求,而且断然肯定一切自性自体的观念都是执着。所以它走着“流转还灭”的路:无明就是流转,转无明为明就是还灭。这是“生死”“涅槃”的截然相翻。追求本体或自性的,亦并非全无道理。它是为的成就现象,为的使现象为可理解。哲学的思考、路数不一,其中容或有谛有不谛,但不能说一切自性自体的观念都是执着。儒家的教义不是西方哲学的路数。它也是直就“生命”而说。但自然生命是自然生命,它是直就德性生命而说。它是直下把人作人看,把个体生命看成是个“人格”。这倒是直下承当的态度。并不把自己站在旁边,把自然生命推出去对之作一个无明缘生的观察。自然生命本身,若站在高一层看,固是盲目冲动,固有污浊,但我们可直下把它统之于人、人格,即德性生命,而由道德实践以逐步净化之。这是儒家的路数。说到“人格”,亦须有根据,否则亦如幻如化。这人格的根据便是“性理”了。禅宗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其实父母未生之前,那有面目?因此这话头不外表示生命之为空寂、为无明、为盲目冲动而已。儒家不从父母未生前说起,而从“赤子哑啼一声”说起,赤子代表一个个体,一个人格,潜存的人格,此为儒佛的分际所在。明儒泰州派的罗近溪喜言“赤子落地,哑啼一声”,这话饶有意义。儒家肯定自己的人格——我,佛教要人破我执、我见,认为“我”亦如幻如化,为无自性的“假我”。程明道说的“秉彝”,便是肯定“我”之人格的根据,指出人格、人道不可用缘起性空来了解,指出“秉彝”不能视为执着来破除。彝是常道,是实理,断非幻化的缘起事。所以伊川曾说:“天下无实于理者。”(《二程全书》,《遗书》卷三,谢显道记。)这讲法显然是对抗佛教的“空理”的。从实理开始,进一步而言,就是天理。“天”表示定然如此之意,即无疑问与无条件地真确之意。明道有名句:“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二程全书》,《外书》卷十二,见上蔡语录。)此语与伊川“天下无实于理者”之语,虽甚简洁,但正是对了解性理之确定意义最为扼要有力的两条。
明道如何去体贴出这天理来?有一段话很可以帮助我们去了解:
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己何与焉?至如言“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此都只是天理,自然当如此。人几时与?与则便是私意。有善有恶,善则理当喜。如五服自有一个次第以彰显之。恶则理当恶〔一作怒〕。彼自绝于理,故五刑五用。何尝容心喜怒于其间哉?舜举十六相,尧岂不知?只以他善未着,故不自举。舜诛四凶,尧岂不察?只为他恶未着,那诛得他?举与诛,何肯有毫发厕于其间哉?只有一个义理,义之与比。(《二程全书》,《遗书》卷二上,二先生语。未注明谁语。当系明道语。)
观这段话,便可知明道体贴“天理”的来历了。不过是天秩、天序、天命、天讨、天伦、天德:这总起来便只是一个天理,是义理之当然。这直下是道德意识、德性生命之所肯认。这天理亭亭当当,平铺放着,并不容许我们有任何歧出的念头去想它。故当我们体贴这天理时,直下是一个纯净的道德意识(德性生命)之呈现。这是儒家彻头彻尾是一道德意识所贯注之道德的庄严,这是至真至实的。伊川亦有类似的话:
《书》言天叙、天秩。天有是理,圣人循而行之,所谓道也。
圣人本天,释氏本心。(《二程全书》卷二十一下,《遗书》,伊川先生语。)
“圣人本天”即是本这种客观性的实理、天理,这是支天地、纲维万物的擎天柱,立体性的实体。“释氏本心”当是就唯识宗的识心(阿赖耶)缘起说,或是推进一步就《起信论》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说。禅宗的“即心是佛”也还是承这“自性清净心”而来的。天台宗的“一念三千”也还是“心具”一切法的。故说“释氏本心”并不算错。但儒家亦并非只本天,不本心。孔子讲仁,是天亦是心。孟子讲尽心知性知天,是天亦是心。后来发展至陆象山出来讲实体性的、宇宙性的心,讲心即理,心外无理,这亦是天亦是心,心的地位已是很彰显、很立得起来了。这发展,很像佛教由空宗、唯识宗发展至讲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圆觉性宗。故伊川说“圣人本天”而与“释氏本心”相对显,这只说着了一半,先道着客观性一面,这亦因北宋诸儒下届朱子只较偏重发挥性天一面,对于心尚未十分挺得起。然这客观的性天一面也确是儒家教义最重要、最庄严,亦最具关键性的一面。即陆、王讲心即理,特别彰显主观性一面,然他们所讲的亦不是佛家“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心。这是由教义不同所规定的。故圣人本天亦本心,而陆、王本心亦本天,不能因其本心,即说他们是禅。陆、王所讲之心仍是道德性的天心,中有道德之实理,这不过是以心摄理,以主观性原则统摄客观性原则而已。不只重天理、实理之自存自在,而且重天理、实理之实现。故天理、实理仍是具重要之关键性,说“圣人本天”仍是中肯之语。这就是儒家“性理”之教之所以为“性理”者。
本讲所注意的,就是这天理、实理、秉彝所表示之性理,决不是缘起法,不能用“缘起性空”之说去拆散它。没有了这天理、实理,儒学便没有基础。儒家肯定这实理也不是盲目地或只是顺俗地来肯定它。这是一个清澈的彻头彻尾的道德意识所体证的。天理、实理本身是一个“实有”。人是要面对这“实有”始能站起来的。实理所贯彻的一切事,就其为“事”言,自是缘起的。但因其为天理所贯,那就不是无明缘生了,也不是如幻如化本性空寂了。故理皆“实理”,事皆“实事”。故儒家将生死转为终始,将生灭流转转为生成过程。这是一理之所贯,故不讲缘起性空。这亦不能看成是执着。我们体现天理、实理的时候,若有固执不通处,那是“执着”,但天理、实理本身不是一个执着,不是一个假名。《易•系辞传》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又曰:“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乾•彖》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又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这些句子都表示天理、实理所贯澈的一个终始过程或生成过程。这个过程是实现价值的过程,是一个“意义”的过程。故“君子曰终,小人曰死。”(《礼记•檀弓》)。这是在纯事象的缘起性空中树立起一个“立体性的实体”而成就一切,把一切都带着站起来了,都成为真实的了。故《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这是诚体(代表天道实理)之直贯,故能成始而成终。把这诚体撤销了,根本什么事也不能有,岂但如幻如化而已哉?故周濂溪赞《乾•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曰:“诚之源也”。赞“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曰:“诚斯立焉。”又曰:“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见《通书•诚上第一》)。这是儒家的基本灵魂,也是宋明儒之所共契,而特别予以彰显的。虽语辞有变换,而不能背此根本之义理。那位乱来的国学大师章太炎,他因为要宣扬他所见的那点佛学知识,他便出来要把乾元与诚看成是无明。这不但是心术问题,简直有点是罪恶了。
以上所说稍为玄远。兹举个例来说明。譬如五伦中的父子一伦,这是属于“天伦”。这天伦不应以社会学的眼光来看它。社会学中无所谓“天”,即无所谓定然、必然、应然之理;而天伦亦决非只社会学中的“社会关系”;亦非只生物学中的生物关系。它是一个道德性的天伦,有道德性的实理、天理以实之、定之,使其必然如此。这不是科学所能接触到的。科学的观点是描述经验事实,是不过问价值、意义、定然不定然的问题的,它是纯事实的实然观。如果我们从生物学观点出发,视父亲为生产儿子的生物,早生一点,活久一点,吃多一点,睡多一点,则父慈子孝毫无意义,这根本无所谓天理。我怀疑,如果认为父子间的天伦亦为执着,这观点的本身亦难免“瞋”“痴”之讥!正因我国传统重视伦理关系,特别是父子、兄弟等天伦,这传统观念已在中国人的心灵中根深蒂固,所以中国佛徒总避免不谈父子天伦的拆散,尽管他们未能对天伦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客观而言,佛教根本不可能解通这严重的伦理问题。今天世人最爱从社会学与历史发展的观点谈“伦理学”(ethics),此种谈法与天伦实不相干。儒家由天理、实理肯定天伦,这纯粹是一个精诚的道德意识在贯注。这是要直下承当肯认,毫无条件曲折可言的。这里不能有任何歧出的理由来解说它或解消它。它是最后的。儒家言性理,这教义可称为“实有型态”的教义,这儒学骨干是不可拆掉的。如果我们试不站于任何宗教的立场,亦可以明白:佛教光说缘起性空,在某方面虽不必错,但必不够。宋儒当时就看准了这一点。因为他们讲学是出之以宗教肯断的态度,不是今日所谓研究,所以斥佛、老为异端。这本是以前弘扬宗教者所共有的征象。佛教在印度亦斥他教为外道。基督教方面在以前尤其凶猛。进入近代,究竟比较开明一点了。我们现在觉得任何大教俱有其真理,但比较同异,相观而善,是最可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