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演讲录《实践的智慧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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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我的《圆善论》里面翻译康德的“论人性中之根恶(基本恶)”〔此为康德着《单在理性范围内之宗教》一书之首部〕那一段,你们好好看看。有一种根恶(radical evil)康德名之曰“文化上的恶”(cultural evil)。假借“平等”来做坏事。“平等”靠什么?靠互相争胜。人家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呢?我要跟你一样嘛。这就是平等的观念。这个观念不是一个坏的观念呀。这个观念正面的表示是什么呢?孟子说:“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孟子•尽心上》)假定你没有羞耻心,你怎么能进步呢?假定你达不到人家的标准,你也不感觉羞耻,你这个人就不可救药了。《论语》里,孔子就讲“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第四》)孔孟讲这些话当然不是就社会上的享受讲,而是就进德修业讲。但这个心理可以到处应用,我们社会上也可以靠这样,社会上的人看人都是互相比较嘛、互相较量嘛。较量就有一种激发,这是人性中必有的。
较量是人性中必有的一种均等性,要求比人家好,或者人家比我好,我要求赶得上他。这后面就是一个均等性的观念。这个地方我译作“均等性”,就是“自由、平等、博爱”中的那个“平等”。这是人性之常呀,这是正面说。这个“均等性”不算错呀。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根恶呢?照物质享受讲变成了恶,开始是不满人家吃得好,你吃两个面包,我也要求吃两个面包。这个要求可以,但是,人现实上不能一样。人现实上那能完全一样呢?你要求两个面包,但你得不到,那怎么办呢?按照圣人之道讲,这个你就要自己反省呀。
吃不到就要自己想一想,我的才能是不是不够呢?就是我的才能够了,那没有办法,那是运气不好。自由经济这个观念一定要有的。但在这个地方,不能转成,我吃不到,你也不能吃到。它那个恶的基本力量就从这里发,就是怕人家有比他好的地方,他恐惧。在这个地方,他引起一个恐惧的观念,有这个恐惧的观念,就引申出一种“不义”的欲望。不合乎公道、不合乎正义的那个欲望出来了,转成嫉妒、仇视。凡是比我好的,我都仇视,凡是我所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我所嫉妒、仇视的。这是离开了正道、离开了自由竞争。
嫉妒与仇恨是双胞胎,这双生的仇恨与嫉妒就可以毁灭一切文化而有余,把一切文化给你毁灭掉。本来“自由竞争”是创造文化的一个鼓励。但转成仇恨与嫉妒,这样就变成“文化上的恶”。本来那个鼓励文化创造的“自由竞争”并不排除互助互爱,那是正常的,自由世界就是这样。自由世界靠自由竞争,你要卖力气才行。勤俭努力,还要靠你的本事。假定你勤俭努力,也有本事,但投资失败了,那是你的运气不好。没办法,没有话讲。
凡是我得不到的,我都要毁灭它。这就变成文化上的恶。文化上的恶达到极端就是以集团表现。康德以前,这种根恶在个人身上表现的多得很,不过那时候是以个人表现,而不是以集团表现。文化上的恶以集团表现就达到极端,这就是魔道之恶,发到极端的形态,仇恨、忘恩负义、怨毒等等,康德名之恶魔式的恶。
在个人方面,这种恶魔式的恶在哪一种人身上最容易表现呢?《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就表现这种恶,恶魔式的恶在这种人身上最容易表现。因为天地间哪里有绝对的公平呢?现实上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嘛。当然有倒霉的、有受欺负的。赵姨娘这个人在荣国府是受气的,因为她没有地位嘛,她是姨太太。她没有丫头的地位高,丫头是独立的人格,姨太太没有独立的人格。她的儿了贾环是主人、她的女儿贾探春是主人。贾探春很好呀,贾探春就是她那个出身的向正面发展。她的弟弟贾环是从他那个出身向坏的方面发展,跟她母亲走同一条路。这个赵姨娘恶毒得很呀,她不是要害王熙凤和贾宝玉吗?为什么有这种怨毒呢?当然她是受气的,她有自卑情意结。自卑感多凶呀,可怕得很。
现实社会上都不能一样嘛。所以,某种程度的质的社会主义,随时调整,社会上的不公平随时改变,这是可以的。但是,“量”的社会主义会导致文化上的恶;“质”的社会主义可以,质的社会主义也要肯定自由、民主、人权、文化,再注意社会的公平。这可以。因为现实社会不会令人完全满意嘛,总有那种受欺负的人嘛。赵姨娘就是受欺负的人,周姨娘也是受欺负的人,但周姨娘是安分守己的人,赵姨娘不安分、出花样,就起反动,反动出来可怕得很。这种反动用心理学的专门名词说就是“自卑情意结”。这会导致怨毒,就向基本恶的路走。就向文化的恶、恶魔式的恶那条路走。自卑感的人反动的力量大得很。
自卑感不一定都是坏,就是看你往哪一个方向发展。凡是自卑感的人本事大得很。我有一句话:“凡是谁把自卑感化掉了,就是圣人。”谁能把自卑感化掉呢?就是我们的孔夫子,孔夫子没有自卑感。孔夫子岀身很微贱呀,但这个人没有自卑感,德高,才气大,是圣人之资,化不掉自卑感的是那些非凡人物。化掉自卑感谈何容易呢?哪里是说一句话就可以化掉的呢?孔夫子有智慧、根器、幽默。孔夫子很有幽默,幽默就是智慧高、生命充沛。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第九》)“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论语•子罕第九》)这就是孔子的幽默,这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们个人的生命是一个躯壳,在这个躯壳里,你有一套习气、有一套习惯,都是一套一套的。你的家庭背景、教育的背景,等等。存在主义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从你的生命习气中站出来,不要做驼鸟,藏在你的习气里不敢露面。站出来向一个客观的理想走,向一个objective ideal、objective universality走。这个universality代表的是什么呢?人的生命所以能够客观化,靠理想。理想寄托在哪里呢?第一步是寄托在普遍性,普遍性才能代表理想呀。因为我们的生命有个性、自私性,每一个不一样的,各人归各人自己,哪有理想呢?所以,理想的第一步一定在universality那个地方,一个人当该如此,所以,一个人能常常超脱自己的私利——为自己打算、为家庭打算、为自己的亲戚朋友打算等,第一步要有一个普遍性,要有高于我这个个体私利的地方。
但是,这里面真正的理想那个普遍性就有好大的学问。所以,我的《道德的理想主义》里面有一篇文章讲“自由与普遍性”,你们回去看看那段文章。不管你是信基督教的,或是信其他的大教,都有一个普遍性,这些普遍性我们都名之曰qualitative universality。笼统地讲,都是质的普遍性,有内容的。基督教的讲法,是上帝的王国(Kingdom of God)。Kingdom of God是Kingdom of Nature加上Kingdom of Freedom,这是有内容的。还有儒家、佛教的讲法,儒家的大同、佛教的大同都有内容。
讲到这个地方,我想到熊十力先生那句说得很好的话。他说:“人当该有感触。”这个“感触”是普通的说法,就是我们平常说有没有感触。不是严格的西方人讲知识论的那个从感性上讲的那个感触。熊先生下面就说:“感触大者为大人,感触小者为小人,假定一点感受也没有呀,这就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禽兽。”这话说得很重呀。这是很普通的话,以前也有这种话,有这种意思。
孟子说:“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孟子•告子上》)什么是大体呢?什么是小体呢?心之官是大体,耳目之官是小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告子上》)这就是小体。这种词语后面都有一种很大的洞见,了不起。孟子说这句话还不是平常说的感触,熊先生就根据这句话说“人要有感触。”要“下学而上达”,除了学以外还要有感触。
熊先生接下去还说一句:“古今以来,感触最大的莫过于孔子与释迦。”孔子感触最大,释迦感触最大,耶稣不在内。熊先生没有说到耶稣。耶稣也不错,耶稣感触也很大。但熊先生说这句话的语脉看起来,耶稣的感触还不算最大,一定要是孔子与释迦那种感触才是最大的。所以,孔子与释迦是圣人,没有人能超过的。大家仔细想想,这句话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总记得这段话。
我们处在这个时代为什么要注意呢?因为客观地讲,它是个大问题,这就是时代的问题。你从这个地方得到正感正受,这个地方就是哲学,这个哲学要从这个地方呈现。但是,现在念哲学的一般大体是哲学系的专家,他们不以为这个是哲学。感触怎么能是哲学呢?感触完全是纯粹的subjective,纯粹是主体的个人的,这算什么哲学嘛。这里面没有哲学。这种想法不对的。
真正的哲学就在这里出现,出现了以后,成了一个观念,或者说成了一个概念,再冷静下来加以专门的分析、了解,那是第二义、第三义以后的事情呀。那是把最初的感受、最初的洞见凝结化。凝结化以后,成一个客观的论点,这才有分析、研究,有种种的专家学问出来。你这个专家学问成一个论点,就是从那个地方凝结起来。那个地方成为专家研究的论题,这个辩论辩过来,辩过去,以为这是专家之学,是真正的学问所在。实在只是第二义、第三义的讲法。哲学的真正的original meaning,哲学的最根源的意义是在感触的那个地方。
你以为最根源的那个感触是主观的个人的。岂知,主观的就是客观的,个人的就有普遍性。真正的哲学问题就从这个地方呈现。现在念哲学的人听到这种话,以为这不是哲学。我讲的这种话,你们在平常的课程里听不到的。平常每一年开的课程里没有这种学问,因为你所开的课都是根源的洞见出来以后所凝结的。那都是冻结点,冻结成为科学、冻结成为哲学、冻结成为文学,文学中有小说、诗歌。再冻结成李白专家,只知道李白,而不知道杜甫。专家愈专愈小,愈冻结愈小。那个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学问,那不是哲学。
什么是哲学呢?我现在告诉你,你要知道那个冻结怎么来的,你再把那个冻结,那个凝结点融解,化掉它,化成原初的那个流动的水。那个流动的水就是哲学。这句话有很深的insight。你假定知道这些专门的学问都是冻结凝结点,然后你把那些冻结、凝结点化掉,像冰一样,把冰再化成水,那么,这个水才是真正的哲学。真正的哲学靠熊先生所说的那个感触。所以说:“感触大者为大人,感触小者为小人。”这里面无穷无尽呀。这个大、小是不是完全没有标准呢?这话不是纯粹主观的没有标准的,所以,从这个感触才能指导到最高的学问——哲学的本身。哲学就要从这里讲。
譬如说,就着这个凝结点讲,哲学本身的这个最初的感触就是生动活泼的水呀,那个流动的水呀。凝结点冻结了嘛,现在再把这个冻结化掉。经过冻结而后把冻结化掉,回归到水。那么,你才惊觉:“呵,这个水真有意义!”当你想到这个原初的流动的水真有意义的时候,(熊先生)那句话就容易了解了。开始说的时候不太容易了解。
为什么说这个大、小好像是完全主观的,而不是主观的呢?好像是完全个人的,而不一定是个人的,而有普遍性呢?因为他说这“感触”的时候,就假定人类每一个人实在是有一种感觉的能力。他实在是肯定这个东西——感觉的能力。假定用佛教的名词说,就是“觉源”。觉源就是发动这个感觉的根源。他承认这个东西有普遍性。当这样了解的时候,这个“感触”就不纯粹是一个主观的个人的。所以才能从这个地方讲哲学。要不然怎么能从这个地方讲哲学呢?怎么能说其他的一切学问是冻结呢?是这个流动的水的冻结化呢?可见这个水根本就有普遍性,它是生命的一个普遍的底子,一个original universal gr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