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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五十自述》第六章“文殊问疾”1

(2022-03-30 11: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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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思考

文化

杂谈

分类: 思考

一、孔子的指点

    决定民族生命之途径,简言之,由情感转而理解,实须要有大的情感大的理解大的情感恢弘开拓吾人之生命,展露价之源与生命之源。大的理解则疏导问题之何所是与其解答之道路。由此而来者,则将大的行动。然而《历史哲学》写成之时,吾已惫矣。纯理智思辨之《认识心之批判》是客观的,非存在的;《历史哲学》虽具体的解悟,然亦是就历史文化而言,亦是客观的。此两部工作,就吾个人言,皆是发扬的,生命之耗散太甚。吾实感于疲惫。子贡曰:赐倦于学矣。吾实倦矣。倦而反照自己,无名的荒凉空虚之感突然来袭。由客观的转而主观的,由非存在的转而存在的,由客观地存在的(具体解悟之用于历史文化)转而主观地、个人地存在的。这方面出了问题,吾实难以情,吾实无以自遣。这里不是任何发扬(思辨的或情感的)、理解(抽象的或具体的),所能解答,所能安服。吾重起大悲,个人的自悲,由客观的悲情转而主观的悲情。客观的悲情是悲天悯人,是智、仁、勇之外用。主观的悲情是自己痛苦之感受。智、仁、勇是否能收回来安服我自己以解除这痛苦呢吾实在挣扎中。在此痛苦中,吾病矣。当子贡说赐倦于学矣,愿息这愿息那,而孔子以皆不可息。子贡言下解悟,吾无子贡之根器。吾将如何再主观地恢复此不息以和悦调伏我自己,正地作到进德修业?这将是大的行动能否来临之生死关头。吾此而病。这是我现阶段的心境。下,我即以文殊问疾”为题来表示我现阶段的感受——

《荀子•大略篇》:

子贡问于孔子曰:赐倦于学矣。愿息事君。孔子曰:《诗》云: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事君难,事君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事亲。孔子曰:《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事亲难,事亲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于妻子。孔子曰:《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妻子难,妻子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于朋友。孔子曰:《诗》云:朋友攸摄,摄以威仪。朋友难,朋友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耕。孔子曰:《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耕难,耕焉可息哉?”“然则赐无息者乎?孔子曰:望其墟,皋如也,屿如也,鬲如也。此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子贡之倦是心倦,非身倦。如是身倦,则可因睡眠或休息而得恢复。盖身体生理之蕴蓄与发用是一强度量,如发条然。发条之压缩而蓄其力,是谓紧张。紧张至何度,其发散振动之波幅即至何度。这是成正例的。发散完,则紧张转而松弛。此即所谓倦,所谓疲,所谓软。发条之压缩与发散,其重复亦不能无限,亦是强度的。重复久了,则损坏而归于虚无。人之身体生理,其蕴蓄发散之重复亦不能无限,亦是强度的。重复久了,则力尽而无所蕴蓄,或蕴蓄不起,而至于病,则干枯而渐灭。此即生老病死之强度过程。故身倦之因休息而得恢复,不是无限的。倦之极则病而死矣。病之可治亦不是永远的。此所谓治好病,治不好命。及至力尽命歇,连病亦无。终归虚空。此无可转也。生理强度之有限性是人之存在基础上之无可奈何者。无人能挥戈以驻日,亦无人能驻颜而不老。上帝亦无可如何。吾人可逆来顺受,于此作顺想,即:不想上帝亦无可如何,但想上帝就是让日月轮转不息的,就是让有物质性的有限存在,人亦在内,迁流不住的。上帝依其本性造万物就是这样的,何可逆想?但于上帝处不可逆想(即只可顺想,此所谓顺之则生天生地),而在人的分上,则不能无大悲。人对于物质存在、生理强度之有限性,起无可奈何之大悲,便就是逆想。逆想而于另一根源上求一可奈何,即求得一解脱,不直接于物质存在上求奈何,即求其不变而常驻,但只于另一根源上求得一无限而永恒。此种于另一根源上求得无限而永恒,只有人会如此,此即所谓人身难得也。(人身难得,而得矣,则佛法即无所谓难闻。盖人本质上即会逆想而于另一根源上得解脱。)此种逆想而于另一根源上求解脱,便是所谓逆之则成圣成贤也。此另一根源,便是心灵的活动。此心灵活动之方向,有各种形态。就已有者大体言之,耶稣是一形态,释迦是一形态,老庄是一形态,孔孟是一形态。皆逆之而于心灵上得解脱,使吾人取得一无限而永恒之意义,使吾人有限之存在转而一有无限性之存在。人必然会逆,亦必然会转而一有无限性之存在因此人必会成圣成贤。人之成圣成贤即以其能取得一无限而永恒之意义,转而一有无限性之存在,来规定。只有人会在生命中起如此之波涛而转化其自己。上帝不会,动植物不会。此人之所以波澜壮阔,可歌可泣也。

但是心灵并不是很顺适容易地一下子即可取得无限而永恒之意义,一下子即可使吾人转有无限意义之存在而成圣成贤。于此而有心倦。请言心倦。

子贡之倦是心倦,此亦是一种心病。契尔克伽德(Kierkegaard)有病至于死之说。此病是一种虚无、怖栗之感,忽然堕于虚无之深渊,任何精神价的事业挂搭不上。但是此种可因信仰而得救。此就是因信仰而从虚无之深渊里纵跳出来。从丧失一切而获得一切。此是基督之形态。子贡之倦,其背后存在之感受不可得而详。愿息事君,愿息事亲,愿息妻子,愿息朋友,愿息乎耕:此即示任何精神价的事业皆挂搭不上,生命倦弛而脱节。孔子指点以事君难,事亲难,妻子难,朋友难,耕难,皆不可息。此所谓,是德业之郑重,须有仁者其言也韧”“仁者先难而后获”“刚毅木讷近仁肫肫其仁之精神以赴之,焉可息而已哉?孔子说难是郑重以勉之,不是沮丧以畏之。此是顺德业之价性而一箭双之表诠肯定了德业之郑重,复指点了其於穆不已之仁体。仁体呈露自无难而自能不息。故孔子不厌不倦是仁者精神,是肫肫其仁之表示。其生命纯是一於穆不已之仁体。故吾人即由此不厌不倦契悟仁体,契悟孔子所说之。孔子之生命纯是一於穆不已之仁体,故能渊渊其渊,浩浩其天,取得无限而永恒之意义,转而一有无限性之存在,而大圣也。孔子对子贡只是根据其仁体而如此如此说,实亦除此并无妙法。而子贡便言下觉悟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其觉悟只是理之当然之解悟乎能恢复其不息而顺适条畅其生命乎?如只是解悟理之当然,则其心倦仍未治愈也。如能恢复其不息,则非其病不深,即是上上根器。子贡亦不可及也。子贡心倦背后之病至于死存在的感受究如何,不可得而详。故病至于死之严重不能由此对话全幅暴露出。契尔克伽德于此言之可谓切矣。但吾在此不想说契氏的感受以及其表示其感受之观念吾想文殊问疾,以作更进一层的表露。

文殊问疾

是无垢称,以如是等,不可思议,无量善巧,方便慧门,益有情。其以方便现身有疾。以其疾故,国王、大臣、长者、居士、婆罗门等及诸王子,并官属,无数千人,皆往问疾。〔……〕

时无垢称作是思维:我婴斯疾,痕顿于床,世尊大悲,宁不垂悯,而不遣人来问我疾?尔时,世尊,知其所念,哀烂彼故,告舍利子:汝应往谓无垢称所,问安其疾。时舍利子,白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

尔时,佛告妙吉祥言:汝今应诣无垢称所,慰问其疾。时妙吉祥,白言:世尊!彼大士者,难酬对。深入法门,善能辩说。住妙辩才,觉慧无碍。一切菩萨,所事业,皆已成办。诸大菩萨,及诸如来,秘密之处,悉能随入。善摄魔,巧辩无碍。已到最胜,无二无杂,法界所行,究竟彼岸。能于一相,庄严法界,说无边相,庄严法门。了达一切,有情根行,善能游戏,最胜神通到大智慧,巧方便处。已得一切,问答抉择,无畏自在,非诸下劣,言辩辞锋,所能抗对。虽然我当承佛威神,诣彼问疾。若当至彼,随己能力,与其谈论。于是众中,有诸菩萨,及大弟子,释梵护世,诸天子等,成作是念:今二菩萨,皆具甚深广大胜解。若相抗论,决定宣说,微妙法。我等今者,闻法故,亦应相率,随从诣彼。〔……〕

时无垢称,心作是念:今妙吉祥诸大众,俱来问疾,我今应以己之神力,空其室内,除去一切,床座资具,及诸侍者,卫门人等。唯置一床,现疾而卧。时无垢称,作是念已,应时即以,大神通力,令其室空,除诸所有,唯置一床,现疾而卧。

时妙吉祥,与诸大众,俱入其舍,但见室空,无诸资具,门人侍者。唯无垢称,独寝一床。

时无垢称,见妙吉祥,唱言:善来!不来而来,不见而见,不闻而闻。妙吉祥言:如是!居士!若已来者,不可复来!若已去者,不可复去。所以者何?非已来者,可施设来,非已去者,可施设去。其已见者,不可复见,其已闻者,不可复闻。且置是事。居士所苦,字可忍不?命可济不?界可调不?病可疗不?可令是疾,不至增乎?世尊殷勤,致问无量,居士此病,少得痊不?动止气力,稍得安不?今此病源,从何而起?其生久如?当云何灭?

无垢称言:如诸有情,无明有爱,生来既久我今此病,生亦复尔。远从前际,生死以来,有情既病,我即随病。有情若愈,我亦随愈。所以者何?一切菩萨,依诸有情,久流生死,由依生死,便即有病。若诸有情,得离疾苦,则诸菩萨,无复有病。譬如世间,长者居士唯有一子,心极受怜,见常欢喜,无时暂舍。其子若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萨如是,悯有情,犹如一子。有情若病菩萨亦病有情病愈,菩萨亦愈。又言是病,何所因起?菩萨疾者,从大悲起。

妙吉祥言:居士此室,何以都空,无复侍者?无垢称言:一切佛土,亦复皆空。问何以空?答以空空。又问此空,是谁空?答曰此空,无分别空。又问空性,可分别耶?答曰此能分别亦空。所以者何?空性不可分别空,又问此空当于何求?答曰:此空当于六十二见中求。又问:六十二见当于何求?答曰当于诸佛解脱中求。又问:诸佛解脱当于何求?答曰:当于一切有情心行中求。又:仁所问,何无侍者?一切魔怨,及诸外道,皆吾侍也。所以者何?一切魔怨,欣赞生死;一切外道,欣赞诸见。菩萨于中,皆不厌弃。是故魔怨,及诸外道,皆吾侍者。

妙吉祥言:居士此病,何等相?答曰:我病,都无色相,亦不可见。又问:此病,为身相应,心相应?答曰:我病非身相应,身相离故;亦身相应,如影像故。非心相应,心相离故;亦心相应,如幻化故。又问:地界、水火风界,于此四界,何界之病?答曰:诸有情身,皆四界起。以彼有病,是故我病。然此之病,非即四界,界性离故。

无垢称言:菩萨应云何慰喻有疾菩萨,令其欢喜?妙吉祥言:示身无常,而不劝厌离于身;示身有苦,而不劝乐于涅槃;示身无我,而劝成熟有情;示身空寂,而不劝修毕竟寂灭;示悔先罪,而不说罪有移转;劝以己疾,悯诸有情,令除彼疾;念前际所受众苦,益有情;劝忆所修无量善本,令修净命;劝勿惊怖,精勤坚勇;劝发弘愿,作大医王,疗诸有情身心众病,令永寂灭。菩萨应如是慰喻有疾菩萨,令其欢喜。

妙吉祥言,有疾菩萨云何调伏其心?无垢称言,有疾菩萨应作是念:今我此病,皆从前际,虚妄倒,分别烦恼,所起业生。身中都无一法实,是谁可得而受此病?所以者何?四大和合,假名身。大中无主身亦无我。此病若起要由执我。是中不应妄生我执。当了此执,是病根本。由此因缘应除一切有情我想,安住法想。应作是念:众法和合共成此身生灭流转生唯法生灭唯法灭。如是诸法,展转相续,互不相知,竟无思念。生时不言我生,灭时不言我灭。有疾菩萨,应正了知,如是法想,我此法想,即是显倒。夫法想者,即是大患。我应除灭,亦当除灭一切有情、如是大患。云何能除如是大患?谓当除灭,我我所执。云何能除我我所执?谓离二法。云何二法?谓内法外法,毕竟不行。云何二法毕竟不行?谓观平等无动无摇,无所观察。云何平等?谓我、涅槃,二俱平等。所以者何?二性空故。此二既无,谁复空?但以名字,假说空。此二不实,平等见已无有病,唯有空病。应观如是空痛亦空。所以者何?如是空病,毕竟空故。有疾菩萨,应无所受,而受诸受。若于佛法未得圆满,不应灭受而有所证,应离能受所受诸法。若苦触身,应悯险趣一切有情,发起大悲,除彼苦。有疾菩萨应作是念:既除己疾,亦当除去有情诸疾。如是除去自他疾时,无有少法而可除者。应正观察疾起因缘,速令除灭,说正法。何等名疾之因缘谓有缘虑,诸有缘虑,皆是疾因。有缘虑者,皆有疾故。何所缘虑?谓缘三界。云何应知如是缘虑?谓正了达此有缘虑都无所得。若无所得,则无缘虑。云何绝缘虑?谓不缘二见。何等二见?谓内见外见。若无二见,则无所得。既无所得,缘虑都绝。缘虑绝故,则无有疾。若自无疾,则能断灭有情之疾。又妙吉祥,有疾菩萨,应如是调伏其心,唯菩萨菩提能断一切老病死苦。若不如是己所勤修虚弃。所以者何?譬如有人能胜怨敌,乃名勇健。若能如是永断一切老病死苦,乃名菩萨。又妙吉祥,有疾菩萨,应自观察,如我此病,非非有。一切有情所有诸病,亦非非有。如是观时,不应以此爱见缠心,于诸有情,发起大悲。唯应断客尘烦恼,于诸有情,发起大悲。所以者何?菩萨若以受见心,于诸有情,发起大悲,即于生死而有疲厌。若断除客尘烦恼,于诸有情,发起大悲,即于生死无有疲厌。菩萨如是诸有情,处在生死,能无疲厌,不爱见缠绕其心。以无爱见缠绕心故即于生死无有系缚以于生死无系缚故,即得解脱。以于生死得解脱故,即便有力宣说妙法,令诸有情,远离系缚,证得解脱。

案:无垢称即维摩诘,妙吉祥即文殊师利。鸠摩罗什译《维摩诘经,玄奘译《说无垢称经。以上所抄,乃玄奘译也。维摩诘现身有疾,佛文殊菩萨前往问疾,故曰文殊问疾。维摩诘现身有疾,并非疾,欲此机宣说法。故云:今二菩萨,皆具甚深广大胜解。若相抗论,决定宣说微妙法。此中微妙法,决定即在远从前际、生死以来,有情病,我即随病一语。此在佛道,名曰不舍;在儒者,名曰吉凶与民同患。与民同患是仁者心肠,以仁本;不舍生是菩萨愿力,以悲本。由悲心,发愿力,转法轮,具有不可思议无量善巧方便慧门,此是证得法身而现化身。故曰:

白衣,而具沙门威仪功德。虽处居家不着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庄严其身。虽现受食,而以静虑等至味。虽同乐着博奕嬉戏,而实恒成熟有情。虽禀一切外道执仪而于佛法,意乐不坏。虽明一切世间书论,而于内苑赏玩法乐。虽现一切邑会众中,而恒最说法上首。随世,于尊卑等所作事业,示无与乖。虽不希求世间财宝,然于俗利,示有所习。益含识,游诸市衢。护群生,理诸王务。入讲论处,导以大乘。入诸学堂,诱开童蒙。入诸淫舍,示欲之过。令建立正念正知,游诸伎乐。若在长者,长者中尊,说胜法。若在居士,居士中尊,断其贪着。若在剎帝利,剎帝利中尊,以忍辱。若在婆罗门,婆罗门中尊,除其我慢。若在大臣,大臣中尊,以正法。若在王子,王子中尊,示以忠孝。若在内官,内官中尊,化正宫女。若在庶人,庶人中尊,修相似福,殊胜意乐。若在梵天,梵天中尊,示诸梵众,静虑差别。若在帝释,帝释中尊,示现自在,悉皆无常。若在护世,护世中尊,守护一切利益安乐。是无垢称,以如是等,不可思议,无量善巧,方便慧门,饶益有情。

其现身有疾,是方便之一。有情病,我即随病。有情若愈,我亦随愈。此是菩萨心肠,亦是菩萨境界。已获转依,身心安畅,或病或愈方便自如。然有情沦于生死,实实是病,是一层。菩萨已得解脱,现身有疾,又是一层。此两层间欲转未转,而有虚脱之苦,此是落于虚无之深渊。此又是一层。契尔克伽德所谓病至于死,即是此层之病。我不知维摩诘经过此层否,我亦不知其如何由此层(如其有之)而得转出。我今但说我之陷于此层之苦。

病至于死生命的两极化

生命由混沌中之蕴蓄而直接向外扑,向外膨胀,成泛滥浪漫之阶段,再稍收摄凝聚而直接向外照,成直觉的解悟,再凝聚提练而转架构的思辨:这一切都是心力之外用,生命之离其自己。就是在客观的悲情中,而进于具体的解悟,成就历史哲学,也是心力之向外耗散,生命之离其自己。生命之蕴蓄,雷雨之动满盈,膨胀耗散,而至其极,疲倦了,反而照察自己,生命由游离而归于其自己,忽而顿觉一无所有:由蕴蓄一切,一转而撤离一切,生命无挂搭,顿觉爽然若失,即在此一霎,堕入虚无之深渊。心力之向外膨胀耗散,是在一定的矢向与途径中使用,在此使用中,照察了外物,贞定了外物,此就是普通所谓学问或成就。我的心力与生命亦暂时在那一定矢向与途径中得到贞定。但这贞定实在是吊挂在一定矢向与途径中的贞定,亦实在是圈在一机括中的贞定,甚至可说是一种冻结与僵化的贞定。一方是吊挂,一方是冻结,那不是正贴体落实顺适条畅的贞定。就是那照察外物,贞定外物,也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挂的。凡在一定矢向的途径中的照察总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挂的。永不能达到具体、周匝、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的境地(参看《认识心之批判》第3卷)。就是在客观的悲情中,具体解悟之应用于历史文化,那客观的悲情也是生命外用之原始的表现,那悲情也是在一定矢向中表现,这是悲情之他相。他相的悲情是自外而起悲,故云客观的,客观的即函是外用的,是在一定矢向中的,是顺其生命之根而直接外趋的,是落在好恶的判断上的。所以也是一种耗散。不是那悲情之自相,不是那从而观的悲情,不是那超越了好恶的无向大悲之自己,不是回归于自己而自悲自润的重新在其自己悲情三昧。所以耗散的悲情亦是抽象的、吊挂的。我几时能融化那冻结,悬解那吊挂,而归于贴体落实顺适条畅之贞定,达到具体、周匝、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之境,并且达到归于自己而自悲自润的重新在其自己悲情三昧呢?这消极的机缘即在吊挂抽象之极而疲倦,反照我自己,而顿觉爽然若失,一无所有。凡吊挂抽象之极必然要疲倦、要厌离,在厌离中,拆穿了那假的贞定,知道那是冻结,那是吊挂,那里的一切都不足恃,都是身外之物,与自己毫不相干,无足轻重,自己处一无所有。充实满盈的世界一变而虚无星散的世界:一切全撤离了,我们的生命无交待处,无挂搭处。这就是存在主义者所说的从非存在的转到存在的的第一步感受。

这一步存在的感受是个体性破裂之痛苦的感受。原是一个统一的个体。但经过向外耗散、抽象、吊挂,生命寄托于非存在的抽象普遍性中,此是外在的普遍性,外在的普遍性不能作我生命寄托之所,而彼亦不能内在于我的生命中以统一我的生命,而我自己生命中本有之普遍性又未在存在的践履中呈露而尽其统一之责,是则生命全投注于一外在抽象的非存在的普遍性中而吊挂,一旦反照自己之现实生命,则全剩下一些无交待之特殊零件,生理的特殊零件,这种种的特殊零件其本身不能圆融团聚,与其本身以外的现实世界亦不能相接相契,而全成陌生、障隔,每一零件需要交待而无交待,需要款待而无款待,全成孤零零的飘萍。此即特殊与普遍性之破裂。自己生命中实的普遍性没有呈现,本说不上在破裂。只是向外投注所扑着的外在普遍性本不能内在化,愈向外投注而趋于彼外在的普遍性之一极,则我之现实生命即愈下堕而趋于纯特殊零件之特殊性之一极。这两极之极化,在向外投注的过程中,本已不自觉的早已形成,今忽而从抽象普遍性之一极被弹回来而反照,则遂全彰显而暴露。此即两极化所显之普遍性与特殊性之外在的破裂。此破裂全由生命之向外膨胀、向外投注而拉成。由此破裂之拉成,遂使自己现实生命一无所有,全成特殊之零件,即使自己生命中本有之内在的实普遍性,原解悟所已悟及者,亦成外在化而不能消融于生命中以呈其统一之实用。此本有之实普遍性亦外在化而不能呈用,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一如胃口不纳,遂并养人之五谷亦被推岀去,而不能消受之以自养,此方是普遍性与特殊性之内在的破裂。此是一种病,一切挂搭不上而只剩下特殊零件,而又真真感受到痛苦,这是病至于死之痛苦、虚无怖栗之痛苦,惟觉痛苦方是病。若不觉痛苦,则亦不知其病。此觉便是存在的痛苦、虚无、怖栗之感受。

我常对朋友说,我的情感生活是受伤的。我无家庭之温暖。我的家庭是一个苦寒的大家庭,兄弟姊妹多,父母生活劳苦终日,无暇照拂子女,亦无暇给子女以情感上的培育,多在自然状态中拖过。即使是如此,如我第一章所述,那也是生命在其自己之谐和的生活。自离家求学,我即过一种生命离其自己之非生活的生活。时在生命向外膨胀中,不觉其苦。然父亲对于兄弟姊妹乃至子侄之命运之观察与预感,给我很大的刺激,我每于寒暑假回家,他便缕述各人之生相、性情给我听。他的结论是没有一个是有福的,看来都要受苦,而付之以无可奈何之叹。他只就各个人直接观察。我当时不明其所以,心想吾人勤俭平正,虽无富贵,何至受苦?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共业,大家都要受苦这是一种民族的劫数,早就反映到每个人的相貌与心习上。浮动在社会上层的都是妖孽,间的诚朴农民,则是无辜遭殃。若依远从前际生死以来说,则诚朴的农民本身固无罪,但生出这样一些在都市读书出洋留学的知识分子,便就是罪。在间作父母的、作子女的、作兄弟的、作姊妹的,都要受果报的牵连。暴发即在缘由于八年的抗战,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一幸免。大地到处有啼痕,怨毒流遍于人间。我回想父亲的缕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我亲身一一感受着、印证着。如上章开头所说:在时代的不断的刺激中,我不断的感受,不断的默识中,我渐渐体会到时代的风气、学术的风气、知识分子的劣性、家国天下的多难、历史文化的绝续。同时我亲身感受着我的家庭骨肉之遭难与受苦,我所识与不识的一切家庭骨肉之遭难与受苦……社会的、礼俗的、精神的、物质的,一切崩解。吾之生命亦因离其自己而破裂。此世界是一大病,我之一身即是此大病之反映。此世界是破裂的,我亦是破裂的;此世界是虚无的,我亦是虚无的。此世界人人失所受苦,我亦失所受苦。此亦是有情病,我即随病。但在我只是被动的反映,不是菩萨之现身有疾。世界病了,我亦病了。这客观地说,我之被动的反映病,亦可以把这共劫之大病暴露给世人看,暴露给后世子孙看,让今人、后人以及我自己,从速归于顺适条畅。

牟宗三先生《五十自述》第六章“文殊问疾”1

牟宗三先生《五十自述》第六章“文殊问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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