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庄子齐物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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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中国人以前讲古典文献是用老的方式讲,我们现在讲文献需要用概念的方式讲,要抓住每个概念,明确地了解它。譬如,你要超越地了解《道德经》头章,把它的义理讲出来,用老的讲文献的方法表达不出来的。大体能表达一点,但很松的。老的讲法是指点性的方式、启发性的方式。你用这种方法讲,现代人不懂的。
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性的、相对性的、价值性的判断都要平齐。这是一个抽象的说法,中国人很少用抽象的词语,而喜欢用具体的词语。《齐物论》用的是具体的词语。
用现代人的词语讲,美丑是美学、善恶是道德、是非是知识论。笼统地说“是非”,不对着善恶讲,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知识上的。我们讲“真、善、美”三个概念,这是一个纲领。“真”就是知识上的讲“是非”。中国人以前言“是非”,大体就着道德上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现在,道德上的“是非”以善恶来表示。
是非、善恶、美丑,是相对性的价值的判断,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就会思考这个问题。庄子提出平齐是非、善恶、美丑,但直至现在还是不能平齐。那么,我们不采取庄子的平齐的方法,我们在人类理性的范围内怎样能找出一定的比较性的真理呢?
庄子在《齐物论》这篇文章里采取一种超越的智慧的立场来平齐,凌空地把世间的种种争吵化掉,化掉相对的争辩。智慧需要凌虚的态度,超越就是凌虚。以超越的智慧看,是非、善恶、美丑都没有一定的道理,这不是采取内在的立场。“凌虚”是我们生活上体会的用语,专门的词语就“transcendental”(超越的)。“超越的”就从这个地方了解,就是凌空一点。智能与知识不同,智能就是凌虚。
庄子采用凌虚的智慧立场平齐是非、善恶,这种态度高一层,而且是智慧的,不是一套一套的概念系统。概念系统是知识。庄子采取的是一种凌虚的智慧的态度,现代人并不采取这种态度,乃是采用内在的(immanent)一套theoretical system,持着这种态度来辩。“内在的”对着“超越的”讲。“内在”就是内在于系统里面;“超越的”就是凌空的,不落在世间的某种立场。譬如说,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场,我站在佛教的立场,我就与你争辩,这种态度叫做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立场,庄子不采取这种立场,乃是采用超越的凌空智能的立场。照庄子看,凡是系统都是固执的,你所固执的那些系统都没有什么价值。
现代人采用内在的系统的思辨,基督教、佛教、儒家、墨家……乃是一套套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现代人大体不能了解庄子的态度,庄子这种态度很高,他不是内在的系统性争辩,他是用超越的智能来看,来观照。这很难了解的。
我们暂时撇开庄子的立场,站在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来看,我们怎么样找出一定的道理呢?有没有一定的道理呢?假定没有一定的,那就是现代人主张的,只有各人的偏见。但是,世间的道理确实是有一定的。假如道德是偏见的话,自由世界与极权世界的争辩就没有道理。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论辩的立场讲也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来,不过要慢慢来,不能采取庄子那种态度。哲学家的思辨不是凌空的一句话所能表示的。
讲学问是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采取内在的系统性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这要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才行。不要乱发议论。所以,学问还是可以讲,讲学问就是要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要不然我们讲学问干什么呢?能讲学问才能讲教育。假定说没有一定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是发表自己的偏见。那么,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教育是教人以偏见吗?这话不通嘛。
尼采、罗素、萨特这一类思想家可以出精彩,严格讲不能算是哲学家,只能说是思想家。康德站在系统性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他把人类理性牵涉到每一个范围仔细地衡量。人类理性牵涉到的最大范围就是真、美、善。真就是知识;善就是道德;美就是美学的问题。道德就牵涉到宗教。人类理性所牵涉到的就不过这三个范围。尽管社会上千变万化,还是离不开真、美、善的问题。那么,真、美、善当然不是偏见。
真、美、善的问题可以出现偏见,有偏见就可以讨论,通过讨论得到一定的道理。一步一步的,到最后达致一定的道理,虽然你还是可以不相信。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最容易起争辩的时代,相对价值论盛行,是非、善恶、美丑都在争辩中。你要想讨论这些问题,两种态度都需要,既需要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态度,也需要庄子这种凌虚的智慧的立场。因为理论系统也要靠有一种见识,识见就是智慧。
理论性系统的争辩要靠有识见,有识见才能见道。哲学家那么多,我们为什么说康德是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呢?就是康德有识见。虽然大家不一定懂康德哲学。
假定我问你:什么是善?什么是道德的善?你说不出来。讲善的理论多得很,对于“善”这个概念有很多,你杂七杂八地都知道一些,但没有用。“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嘛,你还是说不出来。从古希腊开始讲“善”,讲了两千多年,除康德之外,通通没有用的。知道很多概念还是没有用的,每个人大体都有一点moral sense,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善,要真正理解什么是善不容易。要了解什么是moral good,你要有“见”(insight)。
譬如,美学方面讲许多道理,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美。所以,需要辩,辩就需要有学问、有知识,也要有识见。识见高一层,属于智慧。我还可以问你:什么是真呢?科学怎么出来的呢?科学是不是一定真呢?什么情况下是真呢?总起来是真、美、善三个范围,争辩就从这三方面来。
现在,你们要确定做学问的方向,要自己用心。先要走下学的路,下学而上达。下学的路就是内在的理论的系统性的路,一步一步的,每一步都有一定的道理,并不是全是偏见。进一步要训练庄子这一套,至少要了解《齐物论》。不要说这是两千多年前的老古董,马上就在人生里面起作用。
这是两个立场,两种态度。一种是超越的智慧的立场;一种是内在的理论系统的立场,凡是在人间,内在于社会里面,都是系统。庄子的态度是超越的凌虚的,他要跳出这个内在的系统之外。所以他高一点,一开始你跟不上,把握不住,你要先经过内在的理论的系统。假定这方面充实了,你再看庄子。那么,庄子这方面的超越的凌空的智慧才能具体化,要不然都是空话。
我说这些话就是让你心中形成一个概念,形成概念,你就能把它抓住,一个概念就是一个原则。当我提出超越的凌空的智慧这个词,你就要对这个词形成一个观念。我又提出内在的理论性系统这个词,这是抽象的话,提出来以后要说很多话帮助你形成一个概念。在你的思想中形成一个概念,你的心光才能打开。要不然你的心光打不开,你的心是大混沌,一般人皆如此,只是顺着社会上的习惯走。所以有专家。专家有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有概念。我提出这两句话就代表两个概念,用这两个概念处理问题,一步一步把这个道理讲出来。这就要费劲。
《齐物论》我讲了18遍,开头并不是全部都能讲明白,有些文句仿佛大体地了解一下。要多讲,反复讲,反复诵读,慢慢来的,不能急,急也没用。有几段重要的文句很难讲的。以后转到中文大学哲学系,在哲学系就不能讲文献。哲学系不讲文献,哲学系当问题来讨论。讲文献太浪费时间。文献你们没有读,又没有足够的哲学训练,与你们作哲学问题的讨论,这很难的。
中国的老文言表达力不够的。譬如说,《道德经》的头一章,你要把它的义理讲出来,严格讲,简单的文言表达不出来的,不恰当的,你大体能表达一些,但很松的。中国的老文言有时候表达很漂亮,譬如,僧肇用很漂亮的骈体文,谈佛教的玄理。但现在不能用这个方式。那些很漂亮的骈体文、文言文的语意是什么?你能不能明白呢?你现在要确定地了解,明白其语意以后,要求把这个概念明确地表达出来。这就需要以概念的方式讲,一般的文言讲不清楚的。
这个学期讲《齐物论》。你们要读郭庆藩的《庄子集释》,那是最完备的。那是郭象注,成玄英疏。这是中国的古典,你首先要会读文献,文章要自己看,要看注。
《齐物论》这篇文章很长,而且最难了解,最难讲。这个标题也很奇怪,《庄子》三十三篇里面很少这种标题的。有人说这篇文章不是庄子写的,因为《庄子》里面没有这种标题。这是考据性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没多大兴趣。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齐物论》这个标题有两种读法:一种齐“物”;另一种是齐“物论”。我依照一般的讲法,不是单单齐“物论”。物是广义,事事物物都要齐。第二种讲法不对的,站不住的,因为这种讲法,对所齐的东西有所限,单单限制在“物论”。“物论”就是theory。但庄子不止于此,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的,价值性的,相对的判断都要平齐。“齐”就是平齐。
我说“一切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这是抽象的说法,很笼统的。具体地说出来,什么是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呢?中国人喜欢用具体的词语表示道理。具体地说就是“是非”“善恶”“美丑”。美丑属于美学,善恶属于道德。是非呢?要是笼统地说是非,不对着美丑、善恶讲,它很广。善恶也算是非之内。假定道德用善恶来表示,那么,这种分别讲的是非就知识讲,真是知识上的。真、善、美是三个纲领。中国人以前说“是非”,大体是就道德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那是另一个意思。现在,道德以善恶来表示,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真理的问题。真理很广泛,有是科学的真理,有是最高的真理。《道德经》所讲的那个道理也是真理呀。
所以,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都是相对性的价值判断,有是,就有一个非与它相对;有善,就有恶与它相对;有美,就有丑与它相对,那么,究竟谁对呢?你说美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你说丑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是非、善恶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思考这种问题是永恒性的问题。
我们先看《齐物论》头一段: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一段里面有几个重要的观念。什么是“天籁”呢?什么是“吾丧我”呢?这一段是引子,在这个引子里就有这么两个重要观念。
人籁、地籁很容易明白。下文告诉你,“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比竹”就是我们平常演奏的音乐。地籁就是自然界的种种声音:刮风的时候的风声,下雨的时候的雨声,打雷的时候的雷声。什么是天籁呢?这没有说出来。天籁不能说嘛。
你看庄子怎么说“天籁”这个观念。为什么牵涉到“天籁”这个观念呢?就从眼前这个“荅焉似丧其耦”的状况讲。颜成子游看到他的老师子綦“荅焉似丧其耦”的状况,他不了解他的老师的这个状况,他看他好像心如死灰一样。故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说: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今者吾丧我。”那么,“吾丧我”与“荅焉似丧其耦”相呼应。
“荅焉似丧其耦”。“似”是似乎,好像是,事实上他并不一定真的丧其耦。那么,什么是他的耦?下文说“今者吾丧我。”“吾丧我”与“丧其耦”相呼应,由此你可以了解什么是他的耦。头一段这个引子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观念。你能够了解他的耦,他今天为什么是丧我,你就了解什么是天籁。“丧我”不一定是坏的,你能达到丧我的状态,你才能够了解天籁。要不然,你只能了解人籁、地籁,你不能了解天籁。
首先,你要从文字上了解,什么是他的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都是身体的状况,就是没精打彩的样子。他所以如此没精打彩的样子,是因为他丧失其耦。假如他有他的耦,他就很有精彩,仰天长啸,而不是仰天而嘘,不荅然了。“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是physical
好像丧失了他的心灵,这种状态是一个怎样的状态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这种状态呢?在日常生活中,假如一个人患精神病,就是失心,犯失心病。“丧其耦”就是失心,因为身体与心为耦。不过,这个地方,子綦不是失心疯,子游以为他是失心疯而已。他的“失心”是一种“忘我”的状态,所以下文说“吾丧我”。你们平常有没有这种境界呢?你们要有这种观念,要不然完全不能讲这种古典。
颜成子游没有了解他老师的心境,所以说,“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人的形体可以形如槁木,但我们的心灵不可以如死灰一样。心如死灰,这个人就完蛋了。颜成子游不知道他的老师的心境,以为他形如槁木,心也没有了,完蛋了。事实上,子綦并不如此嘛。
子游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答:“你问的对。我今天的隐机与往日的隐机不一样。”所以说,“今者吾丧我。”在这个句子中,“吾”是主词,“我”是受词。“吾丧我”就是忘我。这个“忘我”代表什么境界呢?“我”指心灵讲。那么,这个忘掉心灵的境界是一个什么境界呢?在这一段文章里面,“忘我”不能说成“忘心”,“忘心”这话不通的,那变成失心疯了。这个地方,“忘我”就是平常所以说的“出神”,心不在焉。一个人专心思考一个问题,就会有这个境界。这个时候就叫做心灵出窍。
庄子说“吾丧我”这个境界是为的要说“天籁”。你了解“天籁”,并不一定表示你个人的修行达到很高的境界。就在你出神的状态下,你的心灵不为现实的固定的形态所拘束,解放一下,凌虚一点,你就能了解什么叫做“天籁”。我们平常那个心灵都是拘禁的,不解脱,不放松。就是说,心灵为一个固定的形式所拘束。心灵从固定的形式中解放,这就是洒脱。我们说一个人洒脱,就是他的心灵不拘束于某些成规成矩、风俗习惯的俗套里面。
道家喜欢用洒脱这个词。把拘禁去掉,你的智慧才能开发,你的心灵才能解放。心灵洒脱,你才能了解什么是人籁、什么是地籁、什么是天籁,你才能了解道家所说的“自然”的意义。“天籁”是什么?天籁就是自然。天籁就表示你的心灵有一个洒脱的境界。你的心灵自在,你才能了解天籁嘛。你心灵不自在,你怎么能了解天籁呢?
道家所谓天籁、自然,就是自由自在。《逍遥游》就是讲自由自在嘛。这就是道家所说“自然”的意思。道家所谓“自然”不是西方说natural world的意思。西方所说的“自然世界”正好是道家所说的不自然,是他然。他然就是待他而然,用佛教的词语说,就是依他而然。依他而然就是有条件的。那么,自然就无所依待。依康德讲,“自由”的消极意义就是不依待于外在的感性的经验的条件。但是,康德讲自由还有一个积极的意义,这是从free will那里讲,讲moral freedom。所以,他不只讲无待。“自由”的积极意义就是意志自己给自己立一个法则,这是讲moral will自立法则,决定方向。这当然是道德的意义嘛。道家不讲这一套,道家的“自由”就是无所依待、自由自在。
康德讲这一套是儒家的道理,积极意义的自由相当于儒家的哪一个观念呢?相当于理学家的哪一个观念呢?康德所言立法意义的自由相当于儒家的“心即理”。陆象山所言“心即理”就是立法意义的自由。所以,康德讲意志自由这一套只能与儒家相比较,不能与道家相比较。
“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可是天地间哪一个东西是自己如此呢?都是佛教所说的因缘生起嘛,都是有条件的,有条件就不是自己如此嘛,是依靠旁的东西而如此啦。除上帝之外,都是依靠旁的东西。上帝才是自由自在自足,这是西方宗教家的讲法。自由、自在、自足,这三个名词一定在一起嘛。
东方人不讲上帝,但是,我们可以有这个境界,可以通过修行而达到这个境界。道家就有这个境界,通过修道就可以达到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西方所说自然世界,而是一个超越的境界,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到的。这种心境道家就叫做道心。不但庄子如此,老子《道德经》也是向往这个境界,故言“道法自然”。儒家孟子所言“本心”,王阳明所言“良知”都是这个境界。其它现实的东西都是有条件,只有“本心”“四端之心”“良知”是unconditional mind,这是个标准。佛教讲涅槃、三德秘密藏、般若、解脱、法身也是如此。这都是自由自在自足的境界,这都是修行而达到的。中国人不讲上帝,上帝是个虚构的概念,这是为众生方便说法,说一个上帝方便你容易了解。其实上帝是情识的执着。
西方人说:你们讲“道”太玄,我们讲天上的父很清楚、很具体。father我们大家都懂,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父亲呀。那么,既然有一个天上的父,为什么没有一个天上的母呢?所以,有一个人主张有天上的母,乾坤并建。由此可知,这种拟人法、喻神法不能讲最高的真理。严格讲,这个“道”不可以是天上的父,也不可以是天上的母。喻神法只是一种方便,这是以神话的方式表达。中国人不采取这种表达方式。
子綦说:“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末闻天籁乎!”子游答:“敢问其方。”子游问子綦“人籁”“地籁”“天籁”这三者的意义。下文就讲出来。“人籁”就是比竹,“地籁”就是“众窍”,这讲得很清楚。那么,什么是“天籁”呢?没有说出来。“天籁”指不出来的。“人籁”“地籁”都可以举出来的。通过乐器而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人籁”。凡有孔的地方都可以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地籁”。这是可以举出来的,可以指具体的东西。
“人籁”“地籁”都是具体的东西,可以指陈的。“天籁”不是具体的东西,不可具体指说。那么,这个不能具体指说的“天籁”如何了解呢?它是什么意义呢?“天籁”就是所谓“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自然世界的东西,那么,这个不能指陈的“自然”是什么呢?你要知道,它不是个东西。这不是东西的东西我们用什么词语表达它呢?所以,王弼注曰:“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这是王弼注老子《道德经》“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
那么,这个不能言,不是个东西的“自然”是什么呢?这是自然如此,是一个境界,一个意义。我们第一步粗略地说,“自然”是一个意义(meaning)。这个意义不是一个有限定的概念的那个意义,因为“自然”不是个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说一个词有什么意义,那是概念的意义,通过下定义,那是确定的概念。道家所说“自然”不是这个意义,而是通过高度修养而达到的一个心灵境界,可以看成是一种心境。这是描述的词语,我们说它是一个意义,当意义看,那是借用,从说它不是个东西转过来的。“自然”不是entity,它是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就代表一种meaning。这个meaning不是限定概念的意义。我们现在从逻辑的立场说意义是限定概念的意义,限定概念是逻辑里面所说的概念,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意义,那是通过下定义而来的。凡是通过下定义而成的概念都是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所说的“意义”都是从逻辑的立场讲。
我们说道家所言“自然”“天籁”是一个意义,这不是从逻辑的立场说的意义,因为它不是属于东西的一个意义。限定的概念都是一个东西,粉笔是一个东西,可以下定义,人也可以下定义,任何东西都可以下定义。道家所言“自然”之为意义可以通过“无称之言,穷极之辞。”这两句话来了解。
庄子说“天籁”是模拟“人籁”“地籁”这两个具体的term说出来的一个具体的词语。“人籁”“地籁”是具体的。“天籁”也加一个“籁”字,籁是一种声音,所以,“天籁”也是一个具体的词语,但这个具体的词语是模拟“人籁”、“地籁”而说出来的。“人籁”“地籁”这个具体是实质的具体,可以指陈的;而“天籁”这个具体说不出来。差别就在这里。既然“人籁”“地籁”“天籁”都是籁,那都是具体的词语嘛。但前二者可以实指,而“天籁”说不出来。就是说,“天籁”所表示的“自然”不是entity,不能当entity来看。什么是entity呢?事事物物,有限定的东西都是entity。天地间哪有一个entity可以像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籁”呢?没有这个东西嘛。譬如,佛教讲空、苦、无我,都是一种意义,不是entity。苦是一种意义,是一种感受,哪有一种东西叫做苦的呢?什么叫做无常呢?今天存在,明天不存在,这就叫做无常,无常也是一种意义。“空”更是一种意义。“空”“无我”更抽象嘛。佛教讲的这个“空”就是类乎道家所讲的自然,“空”不是一个东西。没有自性,把自性抽掉,就叫做“空”,“空”不是本体。本体是个东西呀。
当我们说庄子所言“自然”“天籁”是一个意义,你必须马上知道这个词语的使用,说它是意义那是对着它不是一个本体而发的。而这个意义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至的精神境界。所以,它不是一个限定概念,不是指限定意义的概念讲的。那么,这样意义的“自然”“天籁”庄子怎样来表达的呢?下面说一大套,你们看下文: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这是描述语句。“万窍怒号”就是众窍发出来的呼呼的声音,大风刮起来就有声音。这是地籁。“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这是种种形态的窍穴。“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是种种声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是形容风摇荡的状态。读文学的人读《庄子》当文章读,这文章很美。我们读《庄子》不当文章读,而作哲学看。
子游听他的老师说了这一大套,他明白了,所谓地籁就是众窍所发的那些声音,人籁就是比竹。但是,什么是天籁呢?故曰:“敢问天籁。”讲“人籁”“地籁”可以描写一大堆,但讲到“天籁”呢?没有办没描写了。你看子綦怎么表示“天籁”。“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句子显出“天籁”的意义。
子綦用一个疑问句显示出“天籁”的意义,这是了解这句话的方向,这个大方向不能错。在这个大方向的指导下,再对这个句子加一个恰当的训解、解释。因为“天籁”不是一个东西,不能直说。他用一个疑问句来暗示,用这种暗示的语言来表达“天籁”的意义。这种语言不是科学语言。逻辑实证论说有两种语言,一种是科学的语言,一种是情感的语言。但庄子的这种语言既不是科学的语言,也不是情感的语言。逻辑实证论对这种语言没有了解。
这种暗示语言是指点语言,这种语言是要承认的。所以,逻辑实证论不承认这种语言,那是不行的。我们现在借用这些概念了解老古典,这对于古典的原意并没有歪曲,只是借用这些概念把古典的原意更明确地表达出来。所以,我们用现代词语一定要弄明白,要清楚、确定。不能影响古典的原意,不能瞎比附。
我们要了解“天籁”不能离开“地籁”,要就着“地籁”而达到“天籁”。它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而指点。我们了解佛教所说的“空”也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空”是什么东西的意义呢?“空”是一个意义,它是就缘起法,就缘生而说的。一切东西都是因缘生起,就着因缘生起而说它没有自性,没有自性就是“空”。我们不能离开缘生法而了解“空”,“空”不能离开缘生法而了解。“空”是缘生法的意义。上帝也不是离开这个世界的高高在上的上帝。
那么,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籁”也不能离开“地籁”来了解,但是,它又不是“地籁”本身。“地籁”是可指陈的东西,“天籁”是不可指陈的,但这个不可指陈的“天籁”不能离开“地籁”而了解。这就是所谓玄。所以,了解这个东西需要玄智。这是道家的智慧。
那么,了解“天籁”怎么样离不开“地籁”呢?“夫吹万物不同。”这是“地籁”,就是众窍的各色各样的声音。谁使这万种不同的声音如此呢?从这个疑问暗示“天籁”。假定一个信教的人说上帝使它如此,那就坏了,道家的这个“自然”就不能说了。站在庄子的立场,这个“吹万不同”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呀。他不在这上面追问一个first cause来创造它。追问一个人格神来创造它,这是最笨的方式。道家不在这个地方讲“道”。
最后一句疑问句:“怒者其谁邪?”“怒”是怒发的意思。“吹万不同”是谁怒发的呢?你说是风吗?那么,谁使风出现呢?如此追问,问不出结果来嘛。这就像六祖慧能看到两个如尚的争论一样,一个说风动,-个说幡动。究竟是风动而后幡动,还是幡动而后有风呢?这就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六祖慧能说:也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这就是见出六祖慧能的智慧。
“天籁”也可以从“和尚心动”这个地方来了解,心不动,“天籁”就出来了。心一动,也有风,也有幡,通通落在因果关系的串行中,没有说在哪个地方停止成一个first
“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句暗示: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任何一个东西都是自己如此。这个自己如此就是“天籁”。这个“天籁”不是就从“地籁”的自己如此显示出来了吗?“地籁”是众窍,是具体的东西,而“自己如此”是一个意义。你能这样了解,把一切东西都平看了。一切东西都放平了,这就是“道”。假如你就着“地籁”众窍而喜欢这一个,讨厌那一个,这就是不见道。天地万物摆在这里,你为什么喜欢这一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这就是你的心有所蔽。现实生活都是如此呀。
所以,就着“地籁”而平看,没有一点偏见,没有任何偏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夫,要大工夫才能达到这个境界。《齐物论》就要从这里看。所以能平齐是非、善恶、美丑,就要靠有这种智慧。所以,就着“地籁”而有所偏取,固执,那是不合道。就着“地籁”而平齐,放平一切,没有任何偏执,这就是“天籁”。所以,这个“天籁”不能离开“地籁”,但不是叫你固执“地籁”。这是两种态度,有道、无道就从这个地方看。
那么,固执、不固执不是一个东西。这不就是一个意义吗?所以,“天籁”就是一个意义。这种道理要靠你自己想一想才能表达。你不要看轻这个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是最高的智慧。庄子就从这个地方讲“自然”“天籁”,这就是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有各种态度,有各层次的说法。陆象山当年有一句话:“平地起土堆。”这句话境界高得很。这是儒家立场的话。庄子的话是站在道家的立场说的,后面的背境是一样的。这是最高的智慧。
我最近翻译维根斯坦的《名理论》,头一个命题就是“世界是事实的总集”。头一句话就没有人翻译得对。你要对这句话有所了解才行。这个“事实”表示的是逻辑世界的事实,这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科学知识所了解的世界是事实的世界。这与陆象山、庄子所讲的不同。这些你们都要懂,要自己看书。
“世界是事实的总集”。这是十九、二十世纪逻辑学家、科学家看世界是如此看的。这是对着传统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说出来的话。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看世界是通过本体、属性这两个观念来说的,先看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有一个本体,有一个本体就有其属性。粉笔有一个本体,在这个本体上有一些属性。靠这个架子来思考自然世界的对象。这个不是近代以来科学、逻辑的观点看世界。近代是从关系的观点看。
十八、九世纪西方的哲学家最喜欢讲“事实”这个词,他们讲这个观念是要反对亚里士多德本体,属性的架子。事实是具体的,我们用不着那些抽象的概念,不必运用逻辑的抽象思考把本质、属性、质、量等抽象概念加到具体的事实上。科学用不了这些概念。
怀悌海的《进程与真实》(process and reality)有两句卷头语:fact is ultimate.process is ultimate.process就是进程,是动态的,天地间一切的历程都是动态的。通过本体、属性看世界,那是静态的抽象的。以静态的抽象的观看世界,那不是最后的,不是终极的。
“事实是终极的。”“进程是终极的。”讲这一套为的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那么,你看陆象山说“平地起土堆”这也是一套,这一套代表儒家的世界观。陆象山说:“世界只如此,忽然间生出一个禅来,也是平地起土堆。”这是骂禅。禅要出精彩,出噱头,那就不是平地。任何一个大系统、大教到最后都是平地,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中庸”就是平地。那么,照儒家讲,“世界只如此”。这个理境是一个什么理境呢?就是实事实理,就是平地。
庄子、维根斯坦、陆象山都讲“世界只如此”。庄子讲的是道家的自然,维根斯坦讲逻辑,而陆象山是儒家的立场,他讲的是儒家的宇宙观、人生观。照儒家看,“世界只如此”。平地上当然有土堆,但我没差别看,就是平地嘛。所以,这个“只如此”就是平地。陆象山说这句话就是实事实理的意思。
儒家看世界并不是通过本体、属性、质量、范畴,它看世界是实事实理。儒家所说“实事实理”是什么意思呢?“实事实理”不是朱夫子所说的太极,太极是抽象化的,经过形而上学的思考而抽象出来的。太极也是从实理中抽象而独立出来的。你也不能说“实事实理”就是天道,天道也是从实理抽象出来的。你也不能说那就是理性,理性光只是一个理,理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儒家讲的“实事实理”指天理讲。
什么是天理呢?天伦、天序、天则都是实理。所以,不能特殊化定指良知、天道、太极、四端之心讲。那些是理论系统中的概念,不是平地了。天理是加上一个“天”字的道德意义的天伦、天序、天则等等。那么,实事是什么呢?实事根据实理来,实理所贯串的那些活动就是实事。实事是天理所贯串的价值意义的实事。譬如说,我在这里教书是按照实理来教,我这个教书就是实事活动。不是来误人子弟,不是来骗人,不是来唱戏。假定你的事业是唱戏,你好好唱,不是瞎闹,那么你的唱戏也是实事。非得有一个天理在后面贯彻,它才能成为实事。假定把天理拉掉,什么叫做实事呢?现在的人就没有实事实理这个观念。假定把天理拉掉,实事就不是实事了。现在的人就是把天理拉掉,他们不讲价值,而儒家所说实事是价值意义的实事。科学的事实不是价值意义的。价值义意的实事靠天理在后面贯彻,科学意义里面的“理”不是天理意义的,那是知识性的。
儒家讲“实事实理”是对着佛教讲的。佛教怎么看这个世界呢?佛教说“空”,“空”是没有自性。没有自性的那个事,佛教叫做“如幻如化”,这就不是实事了,是illusion,世界成了虚幻。佛教看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没有什么道理的。宋明理学家就是站在这个“实事实理”的立场反对佛教。通过“实事实理”的立场看世界,一切都平。这是最高的境界。这是儒家的一套,庄子讲“平齐”是道家的,那又是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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