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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庄子齐物论5

(2022-03-25 20: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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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思考

文化

杂谈

分类: 思考

第五讲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道通为一”呼应前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什么叫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要是站在逻辑、数学、科学知识的立场,这句话不行的,完全是胡说八道,说不通的。中国人以前最喜欢讲这句话,这方面的大话很会谈。那么,究竟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呢?下面还有一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种话中国人很喜欢谈。中国人很有这方面的聪明,很高。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好像很有意义,那么,“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也好像很有意义呀。这两句话的意思不是差不多吗?我们能否站在逻辑实证论的立场,说这两句话meaningless呢?站在科学立场讲,它是meaningless,是没有意义。但是,中国人很喜欢谈这一套。那么,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呢?若有意义,其意义何在呢?如何能进到这种意义呢?进到这种意义要根据一种什么理由往里进呢?这就成问题。全部《齐物论》都是这个问题。所以,了解其中一段,其它的都可以了解。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些是庄子的说法。儒家怎么讲呢?这类话头儒家也多得很。中国以前的老先生喜欢谈这类话头,现在的人大概不喜欢谈了,现代人讲科学。  

儒家说:“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章句上》)“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程明道《遗书》卷二上)“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程明道《识仁篇》)“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王阳明《大学问》)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都是直接说。但说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比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更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那就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一类话头很通达。假定从语意上看,“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很玄,不可理解。那么,庄子为什么说到这句话呢?为什么借用“指”“马”来讲呢?这要看上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指非指”“白马非马”的辩论从名家的公孙龙来。前文“彼是方生之说也”从惠施来。惠施、公孙龙是当时名家的两个重要人物,两人谈的是名理。中国人称之为名家,西方人就名之曰逻辑学家。当然名家并不是狭义的逻辑学家,那是广义的。  

惠施、公孙龙代表名家的两种不同的型态。惠施的特点是“合同异”,公孙龙的特点是“离坚白”。公孙龙那套名理全部是“离”的精神,每一个概念都是独立的,有它的自性。故曰:“离也者,天下故(固)独而正。”(公孙龙《坚白论》)我们现实上争辩同、异,那是分析。惠施主张“合同异”,合起来才能达到万物一体,这是惠施的精神。惠施是趋向“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的方向走。要“天地一体”就要“合同异”。  

同、异怎么能随便合呢?因为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讲分类,讲下定义,就是要分别同、异。这个同、异是一层一层的。《庄子•天下篇》谈及惠施,有云:“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这两句话代表惠施“合同异”的精神。  

譬如,山东人、广东人同是中国人;中国人、西方人同是人。后者与前者相较,“同是中国人”是大同,“同是人”就是小同。这就叫做“大同”与“小同”之间的差别。这种差别惠施叫做“小同异”。那就是说,相对的、纲目的同异是小同异。这是逻辑的,一层一层的。荀子很有这一套头脑,他喜欢谈这一套,谈得很清楚。  

什么叫做“万物毕同毕异”呢?这就是“大同异”。什么叫做“大同异”呢?就是说,要说同,通通同,没有比较。“小同异”是相对的,一层一层的。“万物毕同毕异”不在层级中,不在层级中就不是相对的。要说“同”,通通是同;要说“异”,通通是异。莱布尼兹就说:天地间没有两滴水完全相同。这就是异。两滴水表面看不是一样吗?但不相同。这叫做“大同异”。他就从这个地方建立著名的“单子论”。惠施的方向是“合同异”,就是“泛爱万物”“中国一人,天人一家”的精神。他讲“合同异”就是向往大家相爱。因为他主张“合同异”,所以,庄子喜欢与他交谈。庄子喜欢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尽管庄子有与惠施谈得来的地方,但二人还是有差别。惠施那个讲法还是名理的谈,他讲“合同异”,一层一层可以告诉你的。相对的同异就是“小同异”,通过纲目的同异,一层一层可以推到最高。“大同异”就是“万物毕同毕异”。这都可以清楚地讲出来。这种讲法就叫做名理的讲法。庄子这个讲法呢?他不耐烦采取惠施那个头脑的,他不那样讲。他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通过“小同异”“大同异”那个层级的辩说辩不出来的。庄子这个讲法就叫做玄理。从这里可以看出玄理与名理的差别。  

“方生方死”的问题从惠施来,“指、马”的问题从公孙龙来。庄子可以从惠施的“合同异”接近,他也可以从“方生方死”这里往里入。但到公孙龙这里就完全不相干,庄子没有了解公孙龙的意思,他只是借用他的辩论来表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对于“指非指”“白马非马”那些争辩没有兴趣。  

“指非指”出于公孙龙的《指物论》,《指物论》头一句说:“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这两句话不很容易懂。照公孙龙的思想来看,这个句子不通的,犯训诂的问题。就《指物论》全文看,这个句子有缺字。所以,现在一般都在后句补上“物”字,那就是“而物指非指。”《指物论》的原文当该是这样。  

“物莫非指,而〔物〕指非指”这两句话的意思不是同一个category。这两句话很难讲。关于这篇文章历来有很多人在那里解释,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懂。冯友兰第一个出来讲,他以为他能够讲明白。照冯友兰解释,“物莫非指”一句中,“物”是个体。“指”是谓词,中国人说“指”就是“意指”。意指就是meaning,不是指头(finger)。“指”是谓述“物”那个个体的characters,每一个character就是一个meaning,照亚里士多德讲就是universals。所以,冯友兰就拿“物”与“共相”来解释《指物论》。“物”“指”这两个字可以这样讲,但是,光拿这些观念来解释全篇文章还是不通。冯友兰加上很多话,把这些加上的话拉掉,我再看这段文章,还是不懂。所以,我一直不会讲这篇文章。后来,劳思光以为他能讲明白。但他那个讲法太artificial,就是太现代化了,进到计算机时代了。公孙龙那个名理还没有达到现代化的程度嘛。把劳思光那些现代化的话拉掉,公孙龙那句话还是不能懂。  

所以,我承认我不能讲《指物论》这篇文章。其它几篇我都能讲明白,《白马论》《通变论》《坚白论》《名实论》都可以讲明白,就是《指物论》讲不明白。后来我在台北的一个学生,轻描淡写的,就讲通了。他把“指非指”改一下,改成“物指非指”。冯友兰还是照“指非指”讲,照“指非指”讲,这句话不好讲嘛。转来转去,说不通嘛。只要把《指物论》开头那句稍为改一改,那么,全篇文章都可以通。这位学生后来做官去了。以后,台大还有一个学生,他赞成把“指非指”改做“物指非指”,而且有他自己的讲法。他说:“物莫非指”是认识论的问题,而“物指非指”是存有论的问题。因为离开“指”我们不能说及个体物,我们说这个个体的形状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就是对这个个体物有所指。所以,“物莫非指”属于认识论的问题。而“物指非指”这句话,“物指”是共相与个体物合在一起;“指”是共相。这合乎公孙龙“离坚白”之“离”的精神,每一个概念有一定的意义。所以,这句话属于存有论的。  

我们通过谓词来了解个体物,所以,物没有不是指的。故曰“物莫非指”,这话说得通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就是这一套。而“物指非指”表示“物指”与“指”这两个概念不同,“物指”是一个意思,“指”是一个意思。所以,这是属于存有论的。认识论是一行,存有论是另一行,顺着这两行讲下去,下文就很清楚了。所以,这两位同学在这个地方有贡献,这一点我在我的《名家与荀子》的序文中提到了。他们两位在关键的地方讲对了,但顺着下来有两行文章,他们两位看不懂,这是他们中文程度不够,读古典的能力差。我顺着这两位同学对于开头一句的改动,整篇《指物论》都可以讲清楚了。但不是冯友兰的那种讲法,也不是劳思光的讲法。那不行的。

所以,“指非指”不是“指”非“指”,是“物指”非“指”。“马非马”也并不是说“马”非“马”,公孙龙是说“白马非马”,“白马”当然不等于“马”嘛。“非”是不等于的意思。当我说“马”的时候,白马、黑马都可以包括在内,当我说“白马”,黑马就不能包括在内嘛。“白马”与“马”这两概念内容、外延不一样。  

但庄子这里并没有理会公孙龙的意思,他只是借用他的辩论来表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照庄子看,那个“指非指”“白马非马”的辩论没有多大意义。你说“指非指”,辩来辩去,说一大套,但没什么道理。为什么没什么道理呢?你既然肯定它是个“指”,在谓述词上又说它是“非指”。这明明自相矛盾嘛。尽管你说的是“白马非马”,但白马也是马呀,它既然是马,你却说它非马,这也是犯了自相矛盾的毛病。  

所以庄子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这是破公孙龙“指非指”、“白马非马”之说。你明明肯定它是“指”,又说它不是指,这是自相矛盾。你怎么能拿“指”来说“指非指”呢?既然白马也是马,你怎么能说“白马非马”呢?你怎么能拿马来表示不是马呢?所以,庄子说你这个说法不对,这很有道理。“不若”二字是价值判断,表示说你这种讲法不好。  

但是,“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我不很懂。文句上很清楚,没有训诂的问题。但是,为什么“以非指喻指之非指”比“以指喻指之非指”好呢?为什么“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好呢?什么是“非指”呢?粉笔、桌子都是非指,“非指”多得很。为什么拿“非指”来说“指之非指”呢?“非马”多得很,粉笔,桌子、树、牛都是非马。为什么拿“非马”来说“马之非马”呢?这你能懂吗?那些注没有用的,乱发议论,那叫做乱发玄谈。  

我讲《齐物论》讲了十几遍,讲到这两句就头痛,我暂时把它放一放,接着看下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两句话很有意义,这是玄谈。上文那几句是名理,名理就要讲得通。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最后所要说明的,这是玄理。这很容易懂。这个熊〔十力〕先生最喜欢谈。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比喻,从海沤这个地方看,各个不一样,若从大海水看,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海沤就是小波浪,小波浪是风吹起来的,风停了,小波浪就没有了。这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吗?海沤的众多性没有独立的意义的,这样才能化掉,化掉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不是多元论。这种想法违反现代人的观念,现代人重视多元论、原子论。多元论、原子论就是承认每一个个体都有独立性,不能化掉。落到社会上就是要尊重人的个性。  

谈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万物为一体”多元论者以为这种思想是反动的,是希特勒的思想。其实二者不相干。这里的义理分寸很难把握的,所以,要熟义理。  

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例可以帮助你了解庄子的玄理。这也可以“吹皱一池春水”说。“一池春水”本来是平静如镜,皱起波浪那是风吹的。佛教喜欢用这个例,“无明风动”嘛。这就使各个体的差别相没有独立性。可见“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种玄理中国人很喜欢谈。这就表示说,这不是离奇古怪的,不是说不可以理解的。这个玄理很可以有的。  

那么,我们把庄子的意思定在这个玄理上,再返过来看前文那几句名理的话,看怎么讲才顺通,照“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为标准,假定这句话很容易懂,可理解。那么,那几句名理当该怎么讲呢?那几句话最后的归结就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嘛。  

假定“非指”“非马”是negative term,那就是我刚才的讲法,这不通的。你们想想,先秦经典中有没有这种负面的词呢?没有的。假定把“非指”“非马”看成negative term,那几句话说不通的。所以,劳思光指出:逻辑里面出现negative term,在柏拉图的思想里才有。这是了不起的进步,是高度的抽象思考,有这个才能讲二分法。如果你知道先秦经典里面没有负面的词,那么,“非指”“非马”不能当negative term看,而当否定语句看。这是古典文献,讲了两千多年,没有人正式讲这几个句子,都没有扣紧文句讲。你要使人明白“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的意思才行,不能瞎说。  

所以,我告诉你们一个路数,“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话的意向是什么呢?最后是想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一个归结,这个地方是玄理,好像我们比较容易了解。上面那两句是名理,讲名理就要合逻辑、要通。玄理有玄理的通法,有玄理的了解法。假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玄理我们心中觉得很能了解,那么,你要讲前面那两句名理就要向玄理这个意思归结。你怎么能讲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照平常的文句,平常的知识,平常的了解,这不行的,不能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那么,你想要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后面要有一个什么理论做根据,你才能证明(justify)这个意思呢?你要证明它,使这句话有道理。这就是哲学思考。思考有逻辑思考,有哲学思考。  

庄子说“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最后是要走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那里去,不是要走到逻辑世界,科学世界。你懂得这个,你才会做哲学思考。要不然,他们所谓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你不够资格谈哲学。中国以前用“非”字都是作否定语句说,不当负项来看。庄子说“非指”“非马”,不是纯粹逻辑的意义,他靠一种见(insight)。熊〔十力〕先生大海水与海沤之喻可以帮助你们了解作否定语句看的“非指”,海沤没有独立性,这些海沤就等于万物,万物就是小波浪。也就是说,万物没有独立性。海沤是个假象嘛,是风吹起来的,风不吹,哪里有海沤呢?所以,我们表面看万物形形色色,这是我们的虚妄分别。说实了,形形色色的万物就与小波浪一样,最后都归到大海里面,这就是天地一大海也。  

小海沤没有独立性,这就表示,形形色色的这些万物没有独立性。这样才能“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理论根据就在这里,这个理论根据是insight。这叫做形而上学的洞见(metaphysical insight)。这是一种见识,可以争辩的。你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罗素就讨厌这种识见,他就是要承认每一个小波浪有独立性,这才成功多元论。就是重视个体嘛,因为重视个体,所以重视多元。重视个体性就是重视形形色色的每一个性的差别。这是另一方面的意义。但是,庄子喜欢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讲这种玄理,你头脑要清楚,在哪一层次讲,海沤就是海沤,每一海沤有其独立性,在哪一层次讲,每一个海沤不能独立站得住。  

光讲统一不行,不能没有差别;光讲差别也不行,不能没有统一。这是就一般科学世界说。但我们可有两个不同层次,当说这些差别是小海沤,是假象,这是在什么层次上说呢?当罗素说肯定个体性,肯定多元性,肯定自由,这又是在什么层次上说呢?你不要以为庄子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就是反对自由,庄子并不反对自由呀。儒家讲“天地万物为一体。”儒家也不反对自由,也不反对个性。  

有人以为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儒家说“万物一体”,就是极权专制。台湾的殷海光就是这一类的,现在讲多元社会,从英美回来的留洋生对于自由、个性、多元很有训练,但对于“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万物一体”这种玄谈,他们最头痛了。所以谈这种玄理,你必须头脑清楚,要清楚这是在哪一层次谈。  

在某一层次上讲,海沤就是没有独立性,风停止了,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嘛。但并非到处都可以用这个例。我们用海沤这个例来了解庄子所说的“非指”,那就是说,不管是指、或是马,粉笔、桌子,这些形形色色的万物根本就像小海沤一样,没有一个可以永远站得住,就是说,没有独立性、自足性。所以,我们的心境浑化、不固执、不固执这个、那个的分别。那么,形形色色的万物每一个都没有独立自足性。根本就无所谓指,“非指”就是这个意义。“非指”不是一个负项。“非马”也就是根本无所谓马。  

“非指”“非马”这个“非”字就是表示“指”“马”的那个独立性没有了。这样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整个大海水哪有海沤呢?哪有那些海沤的差别呢?就是一个平静如镜嘛。我们说水不平静,都是有动力在水中推动嘛。可见,小海沤是appearance,它是现象,表现在外面的样子。所以,哲学里有appearance与reality的观念出现。  

我们可以把整个天地、宇宙最后归到一个。希腊就有哲学家说宇宙是一。这要靠有一种metaphysical insight。巴门尼德就说宇宙是一。多是假象,动是假象;所以,这个宇宙是一,是静止不动,永远不变。这是巴门尼德的看法。这就是玄思,这种玄思就是形而上学的兴趣所在的地方。人总向往这个东西嘛。  所以,假定你一开始把“非指”“非马”看成是负面的词语,那没有办法讲通庄子那些句子的。“非指”是根本没有指,是对指的否定,指这个个体的独立自足性没有了。马也是如此。不但指、马如此,形形色色的万物通通如此,都没有独立自足性。这样就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如此,我们心中很洒脱。这是心的一个境界。心不动,一切都停止;心一动,所有花样都出来了。形形色色的万物的差别就是这样的,这个玄理也可以通嘛。  

我们争这个,争那个,现实生活需要这些,现实社会有这些差别。但这不是究竟的,人总有高过这个境界嘛。你要过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当然要有自由、人权,但人生的境界多得很,这只是一面,人生的境界不止于此。  

所以,“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因为你既肯定这个是指,又说它不是指,第一步就是自相矛盾,而且你的眼光只落在指、马这些东西上。照我看,根本无所谓指,那就好了。根本无所谓指,你说“指非指”就很容易了解,一下给你否定了嘛.这样讲很通,不是诡辩。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并不是说拿不是马的东西(如粉笔)来说“马之非马”,而是根本无所谓马,所以才说“马之非马”。这样一来,马的个体性,指的个体性,乃至石头、山川大地、各个东西,都是没有个体性。把一切都化掉了,这样才可以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化掉了,整个天地都是一指,要说马,通通是马。  

依照庄子的说法,我们所谓差别都是我们名言的差别,名言是我们心思的一种活动。他就是要把站在科学知识立场所凸显的分别性化掉。科学知识、逻辑,数学是我们整个人生中很抽象的一面。佛教也不是从科学知识的立场讲,佛教讲八识,他可以从第六识那个地方凸显出一个知识论来,用以说明科学。但是,它讲八识的时候不是站在讲科学知识的立场,它是一个广泛的心理的背景。佛教是广泛的心理主义,讲识、讲烦恼、讲执着,讲十二因缘。整个的现实人生是一个广义的Psychological background。  

从广义的心理主义往里入,单单集中在第六识里面,它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这些思考都可以出来。但是,这个是非常抽象的。你不要以为心理都是主观的,进到第六识就可以凸显出客观的东西来,但佛教不以这个做目标,它的目的是讲人生烦恼的问题。它要从烦恼、执着中解脱,它以烦恼作主,烦恼是心理的问题,是广义的心理主义。 

名言不能离开心理活动,我的说话,一切名言都要从心理活动出来。心思活动与名言、与存在identify。庄子开始也这样看,佛教也这样看。儒家则从道德价值看一切,所以都是实事实理。实事实理是道德价值的观念。一天24小时的生活都是实事,为什么是实事呢?根据实理而来嘛。  

庄子也是站在人生哲学的立场,他不是站在科学知识的立场。从庄子《齐物论》这种很高级的玄思、玄谈、人生哲学,讲逍遥自在的气氛笼罩之下,他也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来。当然,这个凸显更不容易,佛教很丰富,庄子这个太简单了。尽管不够,但还是有这面,因为道家并不反对现实世界,也不反对和光同尘。  

依照庄子的讲法,他如何能说明逻辑、数学、科学的世界呢?他的标准在哪里呢?从“成心”来。从成心的形式的那一面成功逻辑、数学,加上经验内容就是科学知识,再加上其它的内容就是相对的是非价值观念。庄子所要破的就是是非价值观念,他要破的是相对的是非、善恶、美丑这种价值上相对待中的二分法。从这种二分法向后追问至逻辑层次上的二分法,庄子也可以承认,但这不是他的中心点,而且这个最抽象。这是十分现代化的东西,中国以前喜欢讲人生的问题嘛。庄子是如此,佛教也如此。  

庄子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就是大海水,静止不动的大海水,这个最真实。那么,表现出来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海沤都是现象。不客气地说,都是假象。说到这一层,也有心思、名言、存在三者打成一片的意思。心思、言、存在三者合一就有小海沤,把这个解除了,海沤也没有了。心思、名言、存在的执着活动都没有了。心理意义的心思活动没有了,而道心还是有的。那是道家所向往的道心,虚一而静的那个心。  

既然形形色色的海沤是假象,那么,真实(reality)是什么呢?真实就是一,就是道,就是虚一而静,就是无。所以,庄子从惠施、公孙龙那两个名理问题而达到玄理“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至此,小海沤的差别相没有了。海沤随时有,随时没有,那就是说,这个东西没有独立自足性。那么,这个东西从哪来呢?你看下面的文章。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段文章很好。假若你不了解“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那么,你看“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两句是原则性的话。这两句话你可以懂呀,天地间哪有现成的道路呢?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人不走哪有道路呢?所以说:“道行之而成”这句话很可以懂。“物谓之而然”就是说,一个东西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是由于你说它,你谓述它。你说它是就是,说它不是就不是嘛。那么,根据这两句话返回来看“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那很容易懂了。天地间客观的东西,它可以由于你可它。客观的东西可以是什么,不可以是什么,那是由于你可它、肯定它,或者由于你不可它、否定它。  

所以,有原则性的话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道行之而成”是比喻,有人走才道路,没有人走哪有道路呢?这个物是什么,不是什么,由于你谓述它嘛。“谓述”就是你用一定的概念去解释它、规定它。用概念去规定它,它是什么、不是什么就显出来了。譬如,粉笔摆在我眼前,我说它是白的,我就出现有颜色这个概念、有白这个概念。这个“白色”就是所可的一个情状,这个可的情状就是由于我们谓述它。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然”就是如此。“不然”就是不如此。“恶乎然”,它由于什么而如此呢?“然于然”,它如此是由于你这样说它。这完全是主观主义,这个主观主义是一个广泛的心理主义。从这里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的客观性。你要知道逻辑、数学、科学的客观性不是先天地摆在这的,这是人的抽象思考而造作成的,佛教从“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也可以凸显出科学。你不要跟从一般人,以为科学最好、最客观,是唯一的标准。你要知道,这个最客观的科学是经过多少抽象的思考活动而造作成的,哪有一个先天的科学摆在这里呢?这种最客观、最不讲烦恼,不讲心理,与心理没有关系的东西,就是从主观心理、烦恼而凸显出来的嘛。  

所以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与“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一样。“物固有所然。”你以为这个“然”是客观的本来如此的意思,但它不是这个意思,它根据“无物不然”的意思来。“物固有所可。”好像有客观的可,但庄子不是这个意思。“物固有所可”是根据“无物不可”来的。最后的境界是要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一体平铺摆在这里。你要肯定对,通通对;要不对,通通不对。这个才是齐物论,这就叫做“莫若以明”。这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把个体的差别性、虚妄分别去掉。在这个层次上,它是个广泛的心理主义,心思、名言、存在打成一片。  

站在科学的立场,心思、名言、存在客观地分开,心思与名言不同,名言与存在不同。这个客观的分开的态度是从广泛的心理背景凸出来的,你必须了解这一点。所以,佛教开始可以说,“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庄子也是一眼看到一切东西,心思、名言、存在是不合一的,他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化掉,他才可以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达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的境界,再回过头来看这一切东西,不就是小波浪吗?本来没有什么道理嘛,你要它有道理,我也不反对。人总要过现实生活嘛。但你心中总要明白,明白就好了,不要执着了。所谓明白就是说,人苦亦苦,人乐亦乐,随俗嘛,这叫做“和光同尘”。  

修道的人并不是不和光同尘,该吃饭,他也吃饭,该睡觉,他也睡觉,他不能闹别扭,若是闹别扭,你这个人没有道。所以,圣人也有情。你不要以为圣人就没有情。王弼就首先提出“圣人有情”“圣人体无”。这“有情”就是小波浪,喜怒哀乐就是小波浪。你要明白这些小波浪是什么东西,你不能把它当真的。这就是道家的精神,佛教也是这样。我为什么能这样看呢?就是因为我能见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我能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所以我才能这样看世界。假定你一开始就站在科学的立场,你怎么能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呢?说到这个层次,庄子就说,“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既然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因为这个缘故,我就可以“举莛与楹,厉与西施。”莛与楹是相对中的东西。莛是小竹竿,楹是大柱子,这个相对的差别是大、小的差别。所以,我就举这个大、小的差别说明都是相对的,没有一定的道理。你不要执着,你要明白。我不反对有差别,但你不要执着这个一定大,那个一定小。  

厉与西施也是相对中的东西。厉就是癞痢头,最丑的。西施是美女,最漂亮的。美、丑是相对的,你不要执着。“恢诡谲怪”就是形形色色的稀奇古怪的不正常的现象,这些现象在我眼前都是平常如一,见怪不怪。这样一来就“道通为一”。这就是智慧,就是Metaphysical insight。 

天地间的事情哪有一定的分呢?“其分也成也。”譬如,这支粉笔分成两段,就这两段讲,不就是成吗?成就是成两段。成就是分,分就是成。哪有一定的分、一定的成呢?分、成,成、毁是相对的观念。到“道通为一”的时候,也无成,也无毁。某某东西成了,另一东西毁了。某某东西毁了,另一东西成了。所以,这个东西怎么能执着,怎么能一定呢?既然不能一定,不能执着,所以,最后说:“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实相”八这就是如。  

“唯达者知通为一。”“达者”是明白的人。唯明白的人才知道通而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这句是我们能理解的,接着下文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通得而几矣,因是已。”这几句搅和,是不是有一定的意义呢?我们并不一定勉强讲它。 

“为是不用。”这就是说,我们的心思不要落在一定的用,这个“用”就是utility。“而寓诸庸”就是说,要把你的心思藏在庸之中。什么是庸呢?“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这里面是不是有错乱,这两句确定的意思是什么?我们不要勉强讲它。  

依照儒家的讲法,“庸”就是常,儒家言“中庸”。庄子这个地方说:“庸也者,用也。”这个时候以“庸”作用,不以“用”作用。“庸也者,用也。”之“用”是好的意思,跟“为是不用”之“用”意思不同。这种道理来回转,要会玄谈。从“庸也者,用也。”转过来的“用”是通。“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看这种文字,头脑要活转一点,不能死,要顺着它转。这几句没有什么意义,这看你怎么说它。  

最后说:“因是已”。“因是”就是顺是,这是《庄子》里面的重要概念,是个专门概念,是专词。道家讲“因是”,这是道家的精神。“已”是停止的意思。“因是”就可以停止,要不然永远不能止,永远疲于奔命。你要是顺着是非相对争吵下去,那无穷无尽呀。你顺着是的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我顺着非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这个都不是“因是”,不“因是”就不能止。  

所以,“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我不知道何以然,这就是道。道就是下文说,“劳神明为一。”那个“一”,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那个“一”,这个“一”要“已而不知其然。”通过道而得到,这才可靠。假定你这个“一”是“劳神明而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这就叫做“朝三”。“朝三”就是朝三暮四。“朝三暮四”这个典故就是从庄子这段文章来的。  

“劳神明为一”是对着上文“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而说的,与那个正相反。“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为之最好,这个“一”很自然得到,很顺适的。假定你要天天想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天想着要得到这个“一”,而不能由道,不顺适。这叫做“劳神明为一”,苦心焦思,这就叫做朝三暮四。  

而这个“一”要自然得到才行,现在的知识分子还是犯这个“劳神明为一”的毛病。所以,庄子是最聪明的一个人,最有智慧。“已而不知其然”这个时候,那个道是自然的。停下来而不知道何以停下来,这就是自然,这时候才是真正的“一”。这个“一”不是劳神明而造作成的。我们世间上一般所说的“一”都是造作而成的,那是“劳神明为一”,不是自然的。这个最违反自由的原则。这个“自由”不管是超越地讲,还是内在地讲,内在地讲就是现实地讲。若“劳神明为一”,这两方面的“自由”都违反。  

“自由”有两层:一层属于transcendental;还有一层属于immanent。庄子所讲的“自由”从《逍遥游》的那个“逍遥”来的,属于超越意义的自由。因为道家所言“自由”还没有成一个制度来安排我们的现实生活,它是从道的立场讲。从道的立场所要求的逍遥、齐物,这是超越意义的自由,现实上没有的,要通过修道才可以达到。这是最高的,第一层,光这一层不够的。但是,你有这一层的自觉,你可以落到现实上要求保障我们的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的自由。那要靠制度化、要靠有一套制度的。那么,制度意义的自由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在意义的自由。  

道家所讲的“自由”要通过修道而达到的,但你不能要求天下的人都修道嘛。所以,光是超越地讲不够的。光是道家的讲法、儒家的讲法、佛教的讲法,那是不够的。道家、儒家、佛教的讲法都是超越地讲。光从道德的意义、宗教的意义讲自由,那是不够的,一定要政治的自由、制度化的自由。  

在西方亦如此,没有出现民主政治以前,西方基督教讲“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是精神解放。基督教在这个地方作用很大,人生而自由平等。古希腊的哲学家承认有先天的奴隶,从这个地方看,希腊的哲学家比不上中国的圣人。孔子、孟子都说:人皆可以为圣人。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没有一个不承认有先天的奴隶。这很差的。东方从圣人开始,没有一个哲学家会承认有先天的奴隶。奴隶是战争中的俘虏,那是欺负人。  

佛教说:一切众生皆可成佛。最下等的阶级也可成佛,这是最高度的自由。这“自由”是超越意义的自由,是从佛教的宗教精神讲的。儒家说:人皆可为尧舜。这也是高度的自由。这种精神很重要,是第一步。

所以,现在读中国古典,对时代、对文化传统都要有所了解。读《庄子》不是光读文章,读文章读了两千多年,没有真正了解就不能发生好影响。 

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庄子齐物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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