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四因说讲演录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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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讲
唯识宗首先通过八识流行,以“种子-现行”的方式表示缘起。“种子-现行”表示的方式就是三性:依他起性、遍计执性、圆成实性。这当然很圆满,但通过八识“种子-现行”的方式说明,只说明有漏法,有漏法就是染污法、不清净法,清净法的说明就不够,这是唯识宗的缺陷。清净法说明不够,成佛怎么可能?一切众生皆可成佛,转识成智,这是大乘佛法必须肯定的。既然肯定这两点,那么,对这个清净法一定要有一个充分的说明。为什么说唯识宗清净法的说明不够?问题在哪里?照唯识宗的讲法,每一个法的生起是通过“种子-现行”的方式生起。种子是原因,有一个原因就有一个现象表现出来,现行就是结果。阿赖耶识是染污无明,本质是无明,所以从阿赖耶识那边,那个种子生出来的都是染污法、有漏法,那么,清净法、无漏法(清净法就是无漏法)从哪里来呢?成佛靠无漏法,照唯识宗的讲法,问题就在这里。你不要看它铺排一大堆,只是说明生灭现象,生灭现象就是有漏现象。
无漏法的现行靠什么呢?也有种子,每一个法后面有一个种子,无漏法的现行靠无漏种,无漏种就是清净种。转识成智要靠无漏种,无漏种不够,你那个智出不来,智出不来你不能成佛。在这个地方,唯识宗说明得不够。无漏种从什么地方来呢?照唯识宗讲,从后天的正闻熏习而来。你听见有讲清净法、有善知识,你听见有佛说法才成。你听见佛说法才成,这有没有必然保证呢?听不到怎么办呢?所以唯识宗说的这个无漏种的闻熏习是后天的,光是后天的熏习要靠经验,经验到就熏习到,经验不到就熏习不到,所以成佛没有必然的保证,成佛成偶然的。那么,“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之理想,在唯识宗这一套理论不能够充分的证成。所以佛教传到中国来以后对唯识宗看得很低,此宗虽重要,但有些问题不能说明。
无漏法靠无漏种而来,那么,你首先要考虑,无漏种只是靠后天的熏习吗?后天熏习是新熏,我今天得到这个就有这个,以前没有。《瑜伽师地论》说无漏种有两种:新熏种、本有种。本有种是先天的、本来有的,我们生命中本有这个无漏种,《瑜伽师地论》有这个观念。《瑜伽师地论》是有宗的纲领,唯识宗的根据在《瑜伽师地论》,还有无着的《摄大乘论》、世亲的《唯识三十颂》。到无着写《摄大乘论》的时候把《瑜伽师地论》那个本有无漏种取消,一切都从熏习来。他不知道一切都从熏习来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成佛没有必然性,这是唯识宗的最基本问题。
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见《告子下》)这话说出来有力量。《荀子•性恶篇》也说:“涂之人可以为禹。”那个就没有力量。荀子那个可能只是逻辑的可能,因为荀子讲性恶,他讲的“涂之人可以为禹”那个可以只是逻辑上可能,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为什么没有呢?因为荀子那个使人真正可以成为大禹的那个real ground不够,那个真实可能(real possibility)不够。为什么荀子的思想不能证明“涂之人可以为禹”的真实可能性呢?因为荀子讲性恶,心的力量不够。要讲性恶又要承认“涂之人可以为禹”这个是不成的,你这句话是句空话。孟子讲性善,讲本心、四端之心,孟子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这个本心的力量强,这样一来,“人皆可以为尧舜”才有真实的可能性。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逻辑的可能性,逻辑的可能性就是不矛盾,不矛盾就是可能。还有真实的可能性。荀子的讲法不成,因为心的力量不够,我们实践的动力最后是靠心(mind)。本有无漏种,就是我们生命中本有这个无漏种,本身有一个力量,你完全靠旁人教育,靠后天熏习,那是不可靠的。假如你本身没有这个力量,你后天熏习、教育,我不接受怎么办?所以最后要靠你心中有觉醒的力量,这就是你本有的无漏种。所以,孟子一定讲本心,讲性善,王阳明出来一定讲良知就是这个道理。荀子讲性恶,你那个心的力量不够,荀子讲的心只是认知意义的心,行动的心不够,动力不够。这就是康德所讲的实践理性的动力不够。儒家发生这个问题,后来程朱、陆王争论的还是这个问题,佛教也有这个问题。
所以,成佛的根据不够,“一切众生皆可成佛”这句话没有力量。唯识宗讲“三乘究竟”,这个讲法大乘佛教不能承认。三乘就是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究竟就是最后的,“三乘究竟”这话是不究竟的,究竟当该是“一乘究竟”,一乘就是佛乘,到最后都成佛,这才成最后究竟。唯识宗说“三乘究竟”,三乘都是究竟的,三乘摆在那里,就有些根本不能成佛,这不行。所以,唯识宗讲“成佛有种性”,这句话也不成。“成佛有种性”这句话跟“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相冲突。有种性就是说假定你生命中只是一个声闻缘觉,你就永远不能成菩萨,你永远不能成佛。这个成佛有种性不是跟“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相冲突吗?这个观念不行,这就是唯识宗的缺点。
后来佛教发展吸收到中国来,都从这里往上发展,解决这个无漏种的问题。无漏种不能够纯粹是新熏的,而且成佛的动力也不能当种子看,这是另一个系统出现了,这就是《大乘起信论》彻底超过唯识宗的地方。了解唯识宗要看《摄大乘论》,《摄大乘论》是唯识宗的开山祖,一定要看,进一步要看世亲的《成唯识论》,《成唯识论》是玄奘介绍的。再看《大乘起信论》,了解两个系统的区别。
中国人喜欢《大乘起信论》,《大乘起信论》是个假论,考据证明它是假的,是中国人做的,不是从印度来的,不是从印度翻译过来,印度没有这个论。论是假的,但论里面的道理不假,印度的《大涅槃经》《胜鬟夫人经》都讲这套观念,这就是讲如来藏的观念。《大涅槃经》《胜鬟夫人经》都肯定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大乘起信论》就是根据这些经讲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无着《摄大乘论》、世亲《成唯识论》从印度传来,那是阿赖耶缘起,一切法集中到阿赖耶,从阿赖耶发出来,缺点就是说明无漏种不够。再进一步讲如来藏缘起,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缘起,要肯定每一个众生都有一个成佛的可能性的那么一个自性清净心。自性清净心就是它本身是清净的那么一个心。如来藏这个“藏”是潜伏的意思,如来就是佛,如来藏就是每一个众生都有一个潜伏的佛。
你可以证如来那么一个本性是清净的心,这不是一个无漏种,而且这个心也不能当种子看。自性清净的心,用康德的话说是超越的心。孟子说四端之心,就是超越意义的心。儒家一定要肯定超越意义的道德心,这个超越意义的道德心后来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这个不能当种子看,也不是后天的熏习。本心良知是本有的,人人都有。在佛教里,阿赖耶识是染污心,它一定要讲一个清净心。讲清净心就是为的说明无漏种,就成一个动力。这个就是如来藏缘起,根据如来藏缘起就是华严宗。但是,华严宗也不是真正的圆教。照天台宗判教,华严宗也不够,天台宗有一个讲法。
如来藏缘起就是要肯定一个如来藏自性清净心,那是以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作一切法的最后根据,一切法从这个地方开出来。阿赖耶缘起是肯定阿赖耶识作最后的根源,阿赖耶识是染污识,阿赖耶识本质是无明,无明就是不清净,所以那个系统只能说明染污法,不能说明清净法。它也有一个说明,那就是无漏种的问题,这是后天的薰习,这个问题这样讲是不够的。所以后来一定往前推进一步,进一步在染污识以上要肯定有一个真心,肯定一个超越的真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我们叫做真心、真实的心。染污的心不真实,是虚妄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是真实无妄的心,真实就是真实无妄。如来藏就是一个潜伏的佛,每一个众生都有一个潜伏的佛的这个力量,这个力量就是自性清净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是一个同位复合词,如来藏跟自性清净心是同一个意思,自性清净心就是每一个众生有潜伏的佛。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这个本性既然是清净的心,这个心一定是真心,这个真心不是经验可以把握到的,当然不是经验意义的心,所以名之曰超越的心(transcendental mind),这是康德的词语。那么,阿赖耶识呢?那就是妄心,阿赖耶识的本质不是清净,是无明,所以佛教有真心、妄心两个系统。
佛教一开始说心都是坏的意思。所谓尊性贱心,佛教就是如此。看重性,心以性为标准,这就叫尊性,大概一般人是这样看。在先秦,从哪里看出贱心呢?告子“生之谓性”(见《孟子•告子上,)那个性也不是好的,心、性都不好。“生之谓性”那个性就是动物性,“食色,性也。”(《告子上》)荀子讲性恶,也是“生之谓性”,荀子说从心上做功夫,这个心是经验意义的心。道家的立场也是从心上做功夫,做“虚一而静”的功夫。所谓“虚一而静”就是说心本来不虚也不静,把心弄清爽了,你才能了解道。道是客观的,是个标准,你的心不清爽、不干净,不“虚一而静”,你不能了解道。这是一般人的思路,这种讲法一般人很容易了解,荀子就是这个立场。到孟子出来是一个新的想法,完全是独创的,把心提上来。心就是性,心提高了,性也提高了。后来到朱夫子出来说“性即理”,这个性不是告子所说的性,性提上来了,但心没有提上来。所以照程伊川、朱夫子这个系统,心是属于气,所以不能说“心即理”,可见心不可靠,性是标准。
照朱夫子系统,“性即理”这个理是从所以然带上去的,这样意义带上去的理,这个所以然就代表性,所以说性就是理。性、理是同义语,这样的性、理就是存有论意义的。存有论意义的性、理就等于西方亚里士多德说的本质(essence)。亚里士多德说下定义就是把一个东西的本质抓住,每一个东西有它的本质,有它的本质就是有它的性。从本质说的性就是体性,这个意义的体性就是朱子说“格物穷理”所穷的理,这就是太极,太极是存有论意义的(牟先生在《心体与性体》P87-100则严格区分朱子所说的太极之理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本质”之不同,谈者请参看)。“在物为理,在人为性”的那个性是体性的性,不是“生之谓性”的那个性,性提高了。但这样了解的性也不是正宗儒家。
为什么说朱子那样了解性不是正宗儒家呢?因为这种意义了解的体性跟孟子讲性善的性意思不一样。这样了解的性跟西方理神论所谓的存有论意义的圆满(ontological perfection)相同。体性就是圆满,这个圆满是存有论意义的圆满,是就着存有论意义的那个being讲。孟子讲性善的性不是这个立场,孟子讲性善的性,道德意味很强,性善的性就本心了解,就本心所了解的性是什么意义的性呢?孟子从本心说性,这个意义的性是道德意义的性,孟子所说的性就是人生命中内在的道德性(inner morality)。正宗儒家讲性善只是单单指出人能够做道德实践的这么一个能力。就着实践道德的能力讲,孟子叫做良能。性是道德性的性,这个性是个能力,良知是心,良知这个知是道德的知,你能知道这个是非,你就能表现这个是非。良知良能,这种能力就是实现道德的一种能力。体现道德就是中国人说的成德,你有能力实现出道德,这个就叫做实践。实践是践履,道德不是挂空的,可以通过我们的生命来表现,通过生命表现就一定要承认你生命中有这样一个表现道德的能力,这个能力直接说就是良能。最后要肯定有一个真心,这个真心就是良知,所以孟子说良知良能。
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尽心上》)“无不知爱其亲”,这个知就是良知,他知道爱其亲,他就能爱其亲,能爱其亲是良能,知爱同时就能爱,在这个地方,没有知与行不合一的地方。所以王阳明讲“知行合一”就是直接根据孟子那个良知良能而讲的,这个地方,没有知与行合一不合一的问题,“知行合一”单单指人的生命中有一个能够表现道德的心觉、能力。心觉就是良知,良知就是直觉到。这样讲,体现道德的力量才够,这是孟子了不起的地方。这个意思后来程伊川、朱夫子忘掉了,陆象山保存孟子义理,没有忘掉。所以我说程朱不是正宗儒家,是儒家的别系,别子为宗。当然朱夫子有比孟子开阔的地方,因为他那个“性即理”可以通到太极。但孟子也有这个理,孟子讲尽心知性知天,知天不是合一了吗?但是你必须首先了解我们道德性的性能,这个不能减杀的。程伊川、朱夫子讲的那个意义的性就是对于道德性的性减杀。减杀就是减少、减低,道德意义不强、不够,完全成一个形而上学的玄思。孔孟不是这个思路,孔子讲仁,仁就是人生命中的一个能力,道德意义很强,这是先秦儒家孔孟的本义,孔孟本义道德意义很强。所以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我向往这个仁,仁就来了。这样讲仁、讲性,道德力量很强。照朱夫子,心变成形而下,体现道德的力量不够,这是程朱一个很大的歧出,不符合孔孟本义。一般分别不出来。
佛教开始说心都是坏的意思,心是刹那心,生灭心、烦恼心、无明心。我们平常人一般了解的心也不是好的意思,心不可靠,我们现实生活上也是如此,所谓心猿意马。佛教开始说心,心就是一切法,一切法从无明、刹那生灭来,这个心不是好的意思,所以,它自性空,发展到最高峰的时候就是阿赖耶识。一切法都从阿赖耶识这个根源出,阿赖耶有无明的本性,无明的本性就是刹那生灭、烦恼。刹那心、烦恼心就叫做妄心,阿赖耶识就是妄心,妄就是不真。所以,佛教有妄心派、真心派。
妄心派就是从小乘起讲心都是妄心,业感缘起一直讲到阿赖耶缘起都是妄心派。心就是一切法,这是佛教的本义,佛教原初义就如此。天台宗虽然是后来判教判最高,但还是遵守原来的古义,所以说“烦恼心遍就是生死色遍”。心就是烦恼心、烦恼心遍于一切处,同时就是生死色遍于一切处。生死作色法讲,有生有死,这就是佛教说“色心不二”,烦恼心是心法,生死色是色法,心法跟色法不离,合在一起就叫做“色心不二”。“色心不二”讲起来很有趣味,“烦恼心遍就是生死色遍”这是一句很有灵感的话。所以,天台宗所说的心就是烦恼心、刹那心,不是真心。妄心派当然有不够的地方,成佛的那个真心力量不够。
所以,进一步讲如来藏自性清静心,首先肯定一个真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就是真心,不是烦恼心。真心就是超越的心,不是感性的心。拿真心作最高的根源,一切法,不管是染污法或者是清净法,都是从真心开出来,这个就是《大乘起信论》说的“一心开二门”。《大乘起信论》是讲如来藏缘起的唯一的一部论,如来藏缘起就是从如来藏那个地方说明一切法,清净法、不清净法统统包括在内,这个叫做真心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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