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四因说讲演录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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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讲
《中论》“八不缘起”:“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先了解字面意思。《中论》这头一偈是就着缘起法而讲的。缘起就是缘生,依因待缘而生。缘生是佛教基本概念。任何东西要靠有一个原因,光原因不够,还要有条件辅助。这个条件佛教名之曰“缘”,这就是平常所说因缘。因、缘二字一定连在一起。因、缘是两个概念,所以佛教说依因待缘而生。你要依因待缘而生,因缘生就是要说明有生,有生就有灭。为什么说缘生而又说“不生亦不灭”呢?假如你说“道体”不生不灭。这很容易了解,说上帝不生不灭,这也很容易了解,但说缘起法不生不灭,这很难了解。缘生是分析地涵着生灭,缘生而不生灭是自相矛盾,故难可了解。
龙树菩萨写《中论》,就着缘起法说中观。他不是通过正面的解释来说八不,正面解释佛教名之曰“表诠”(positive explanation)。诠是诠释,解释的意思,表诠是正面的表示。《中论》说“八不缘起”是通过反面的表示来说,不是通过正面的表示来说。反面的表示,英文就是negative explanation,就是消极的表示,亦即否定式的表示,反面的表示。反面的表示佛教叫做“遮诠”,用遮拨的方式来表示就叫做“遮诠”。
西方基督教对上帝的体会就是用遮拨的方式讲,因为正面地说你不能说上帝是什么,祂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知道,你只能说祂不是什么,我们只知道上帝不在时间中,也不在空间中,上帝也没有这个,也没有那个,那么,祂究竟是个什么,不知道。但是,没有这个,没有那个,这种方式也表示了一个意思。对于上帝这一类最高实在,就应该通过这种方式表示。《道德经》那个“道”也是用遮诠的方式表示,没有一个一定的概念、一个恰当的词语可以表示道的意思,所以用上去就要拉掉,这就是negative explanation。这是一种表示,但这个表示不能够正面用一个一定的名词、一定的概念去说明它,你用的任何一个名词概念统统要拉掉。我们通常是通过一个名相,一个通孔来了解一个对象,了解一个东西,这种了解的方式就表示说我们的名言或者概念有效。虽然是一孔之见,你能见到一孔,也要靠这一个概念去了解这一孔。但是,道不是一孔之见所能见到的,一孔之见所见的那一孔不能相应于道的本质。你了解道的时候,你就要把这个通孔破掉,你用这个概念一定要把这个概念拉掉,把这个概念一拉掉,这个通孔就破掉。
为什么了解道要把通孔破掉呢?因为这个通孔是个通孔同时也就是个限制,这个限制的意思就在这个通孔里表示。譬如,我们通过窗户看青天,但通过窗户看的青天同时就为窗户这个通孔所限,因为青天不是你通过窗户看的那一点点。这就是这个通孔的双重意义。好像道,它不只是这一个概念所指的意思,所以你要想把道的全部意思表示出来,你一定要通过一个通孔然后又必须把这个通孔拉掉,把通孔拉掉的时候,道的意思就显出来,通过一个就拉掉,再通过一个再拉掉,通过一个通孔来了解它,而实际上也就是限制了它,把这个限制拉掉,它不是更扩大地被显现了吗?这种思想方式可以广泛地应用,最显明的是《道德经》,《道德经》很会用这种思考的方式。这种思考方式我们名之曰对道的存有论的体会(ontological contemplation)。
《道德经》首句说:“道可道,非常道。”你先了解什么叫“可道”,什么叫“不可道”,可道就是说一个概念有效,我们可以用一定的概念去说它。譬如这张桌子是个有限的东西,在现实世界里面,它是方形的,我们就用“方”这个概念去说它,这个方的概念就与它这个形相相合,可以用在它身上。这个方之概念用在道上成不成呢?当然不成,道无所谓方圆,用方不成,用圆也不成。所以,“不可道”就是说不能够用一定的概念去论说它或去谓述它,就是说概念在这地方无效。反之,“可道”就是可以用一定的概念去谓述它。
魏晋时代讨论名言尽意不尽意的问题。我们的名言能尽这个意还是不能尽呢?有说言尽意,有说言不尽意,还有说尽而不尽。“尽”就是穷尽的意思。欧阳建就主张名言能尽意,荀粲主张名言不能尽意,王弼主张尽而不尽。先秦儒家最喜欢讲这个“尽”字,孟子讲尽心尽性,《中庸》讲“尽”讲得更多,这个“尽”就是把“性”的内容全部充分体现出来。
《道德经》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领导原则,“可道”之道就是可以道说的道,就是名言可以尽其所意指的意,名言有效。魏晋人讨论这个问题,现在逻辑实证论还是讨论这个问题。逻辑实证论说“可说的世界”,就是科学世界,可以用命题表示的世界,命题有效,有真假可言,而其或真或假又是可以验证的。这个问题中国早就讨论到了,但中国人忘掉了,看到维根斯坦,以为圣人来了,逻辑实证论者说形而上学的命题是无意义的命题,意即假命题,只有命题的样子,而其实不是一命题,因它并无认知的意义,因此,它亦无真假可言。它只是一首概念的诗歌,只在满足人的情感。但形而上学是不是只是一首诗歌呢?那么你首先看《道德经》如何分别可道之道与不可道之道,又如何去表示那不可道之道;然后你再去体会如何用一个概念随后又把它拉掉。《道德经》这种表示很多,这都是对道作一“存有论的体会”。《道德经》对道用三种方式去体会,一是存有论的体会,再进一步对道作宇宙论的体会,最后归于实践,作实践的体会。归于实践作实践的体会就是落实到人生,所以《道德经》属于实践的智慧学。三个方向三层体会把《道德经》全部包括在内了。
哪一种属于道之存有论的体会呢?王弼那个定名与称谓的分辨就是说明这个问题。玄是个称谓,不是个定名。定名服从客观,称谓存乎涉求。称谓是从主观方面涉求而说,定名是客观指谓。桌子、粉笔是个定名,是指的这个东西。玄、道、微、大是称谓,称谓由主观的涉求而起,从这方面看有这个意思,从那方面看有那个意思。那么,道之存有论的体会就不能用定名去论谓。当然,也可以通过一个抽象名说,但至少指物名不可以用。道、上帝不是一个物,指物名不可以用。你看王弼那个说明,举了很多例子都是称谓,称谓跟定名有分别。定名有一定的,方就是方,圆就是圆,桌子就是桌子。所以,你看看这个定名在道体这里用得上用不上?当然用不上。
《道德经》云:“其上不皦,其下不昧”“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上、下、迎、随、皦、昧、首、后这都是定名,这些定名用在体会道,能用得上吗?假定你借用这些定名方便去体会道,经过这种借用而又把你所借用的否定掉,这样道体的超绝意义就显现了。假定你从上面来看它,它的上面不见得更明朗,假定你从下面来看它,它的下面也不见得幽暗。上明下暗,那是现象世界所有的现象。迎面而来应该见到它的首,但它“迎之不见其首”,道哪有所谓首呢?你以为跟随在它后面可以看到它的后,但它“随之不见其后”,道哪有所谓后呢?这表示说,上、下、迎、随、皦、昧、首、后这些定名统统无效,统统不能用。用之也知其无效,必须把它遮拨掉,这就把道之超绝性透露出来了,这也表示你知道了一点道之实义。这些定名在我们现象世界里都有效,有效的地方就是可道的世界,可是王弼说的那些道之称谓虽稍有所当,尽道之某一面,然而也不能尽其全,也只是一孔之见。既只是一孔之见,所以它虽透露一点道之实义,然而同时也限制了道之实义。王弼是很会体会的,那有像现代人那样浮浅,一下子就说形上学无意义呢?
明白了这些道理,那么,《中观论》是站在什么立场看这个缘起法?缘生本来就涵着有生,但它说不生,不生当该灭,它又不灭,它说缘起法“不生亦不灭”。不常它当该是断,但它也不断,它说缘起法“不常亦不断”。你不要以为否定了这一面就归到那一面。把这一面否定就归到另一面去,在逻辑范围之内可以这样表示。在逻辑世界里面,就是说,在可道说的世界,服从逻辑法则的世界里,是如此。在可道说的世界里,a的否定就是负a(-a),负a的否定就是a:-(-a)=a。这是逻辑法则所控制的世界。这世界是科学的世界,也就是可道说的世界。但是说“八不缘起”的时候,不是把生否定变成灭,把灭否定变成生;也不是把常否定变成断,把断否定变成常;不能说同一,也不能说别异。一切东西在现实世界里有来有去,有来有去就是运动,一切东西在时间空间里运动变化。但它说缘起法“不来亦不去”。就是这样一种方式说缘起法,所以缘起法“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那么,生、灭、常、断、同、异、来、去这些形式的概念没有意义了,统统不能用。后来僧肇写《物不迁论》专门就不来不去说,文辞很美。《肇论》有几篇文章很重要,《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都是站在空宗的立场,就是中观论的立场,发挥般若观照下之实相学。
常、断、同、异、来、去这些概念都是属于希腊时候最广泛应用的存在、一、多、同、异,以及亚里士多德十范畴,下至近世康德的十二范畴,这些形式的存有论的概念。但生、灭呢?生、灭不在西方那五个最广泛的存有论的形式概念里面,也不在亚里士多德的十范畴之内,也不在康德的十二范畴内。但康德讲变化,讲变化要靠一个什么条件表示?要靠时间。生、灭就是靠时间来表象。没有时间,生、灭不能被表象,变化不能被表象。“八不缘起”所遮拨的“生、灭、常、断、同、异、来、去”之八相,大体不能超出康德所说时间、空间、十二范畴。华严宗所说的“缘起六义”,是正面讲缘起法之“总、别、同、异、成、坏”之六相。讲法跟康德用在现象世界的讲法完全不一样。华严宗那个讲法是用诡辞的方式来表达,跟中观论“八不缘起”从否定方面表示的相同,不是依照那些形式概念之定义来决定现象之定相。依照那些概念之定义来讲,总就是总,是定名,一定的,总代表整体。别亦是一个定名,是这个整体里面的各部份。所以总决定量相的那个总量,别代表部分量,这是属于量范畴。由总决定现象的总体相,由别决定现象的分别相,不能乱的。但华严宗讲的那个总、别、同、异、成、坏,跟我们当定名看,有一定意义,一定应用的讲法完全不一样。它是用诡辞的方式讲,你们读我的《佛性与般若》便可明白。
华严宗那个讲法跟“八不缘起”通过遮诠的讲法相同,跟康德的讲法不相同。因为康德是要说明科学知识,时间、空间、十二范畴是我们成功知识的先验条件。佛教讲“八不缘起”“缘起六义”不是为的说明知识,不是为的成功知识。我把那些相关的文献提出来,你们可仔细理会。譬如,就来去讲,要了解“不来亦不去”,你们要读僧肇的《物不迁论》。就生灭讲,《中论》专门有一偈说明生不可理解。那一偈就是:“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这一偈专门破“生”这个概念,破生就是破灭。先形式地讲,生这个概念不可理解,说不通,荒谬的。这个偈表面看起来是诡辩,但你很难反对它。“诸法不自生”,那么,不自生就一定是从他而生,我们平常对不自生的东西一定想到从他而生,但它说“亦不从他生”,你不要以为不自生就是从他生。自生不成,从他生亦不成,那么,自他共,合起来可不可以呢?既然自生不成,他生不成,合起来更不成了,所以说“不共”。如此说来,一切法不自生,也不从他生,也不共生,那么根本是没有原因啦,也不是没有原因,所以说“不无因”。妙就在这个地方。四个可能都不可能而佛教最后说一句话:“而生相宛然”。四个可能无一可能,生根本不可理解,然而生相宛然。宛然是英文的as if。宛然好像是生,而实生不可理解。生相宛然是生相如幻如化。如幻如化就是虚假,不可理解。这是不是诡辩呢?从字面看,这是有点诡辩。
跟着这一偈而来的,佛教有所谓“至不至破、三时破”,表面看,这都是诡辩。什么是“至不至破”呢?就是说原因是至于果呢?还是不至于果呢?它说两个可能没有一个可能,既不至,也不“不至”,原因怎么能至于果呢?要是原因达到结果,原因跟结果是一,既然原因跟结果是一,怎么能分别出这个是原因,那个是结果呢?所以原因不能至于果,至于果就是达到果身上,与果合而为一。那么,原因不至于果,怎么能产生结果呢?那更不成。我们平常说因缘生,原因的力量可以达到结果。如果你这个原因根本达不到结果,你怎么能做它的原因呢?这个叫做“至不至破”。至不成,不至也不成,那么,因果关系就不能说明。这是佛教的一个表面的形式上的诡辩。三时破是问:原因结果是同时存在呢?还是因先于果呢?或是因后于果而存在?既然原因结果同时存在,你怎么能分别出原因、结果?那么,原因先于结果吗?既先于结果,则未有结果,那里有所谓原因?或若说原因后于结果,既后于结果,则结果已有了,何须你作原因?原因、结果既不同时,也不前也不后,这三种说法都不通,这就叫做“三时破”。这些辩论表面看都是诡辩。
我举这些例子总起来是要说明龙树菩萨说“八不缘起”的时候主要作用不在用逻辑的诡辩方式来辩,他以名言的方式说出来显示这个诡辩的样子,实际上背后有一个般若智支持他,他的实意不是发自识的。显出来有诡辩相,很难落实,所以一定要通过后面的般若才能够落实,这句话才是对的。要从诡辩方面讲,你可以这样讲,我可以那样讲,你讲的为什么一定对呢?
龙树菩萨说“八不缘起”表达的中观叫做般若学,《成唯识论》唯识宗叫做唯识学。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是真心派,唯识宗是妄心派。妄心派是通过阿赖耶识来说明一切法,真心派是通过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来说明一切法,般若学缺乏对于一切法作一个存有论的说明这个问题。所以中观属于般若学,它为什么缺乏这个问题呢?你要了解佛说般若,说般若是什么时候说呢?说般若的立场,主要作用在什么地方呢?不要像一般人所说龙树是空宗,只讲空,不讲有,这种望文生义的说法令人误会。说唯识宗是有宗,有宗不了解空,只了解有,其实唯识宗对空也了解不错,要说不了解空就不够资格讲佛学。平常的讲法不成的,没有了解。差别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就是对于一切法有一个根源的说明(original interpretation),这个根源的说明我们用世俗哲学的说法也叫做存有论的说明(ontological interpretation),唯识学。如来藏系统都有这个问题,般若学没有这个问题。
佛说法分五个阶段,五时说法,说般若是在第四时说的。第一时说华严,第二时说小乘,第三时说方等大乘,唯识宗、如来藏系统都属于方等大乘,在第三时已经说完了,到第四时才说般若经,以前那些法那些系统早告诉你了,早说过了,当佛说般若时一法不立。因为他早立过了。佛说如来藏那些经的时候,都是从真心说明一切法,《成唯识论》是菩萨道,造论的根据在《解深密经》,这是代表唯识宗的经,这些都属于第三时说方等大乘,这是对于一切法作根源的说明。般若学对于一切法的根源没有说明,因为这个问题在前三时已经说过了。
《般若经》本身一法不立,不正面说任何法,它的作用在消化,把一切法统统给你消化,用般若的精神来消化它,这是第四时说法。第五时说法华涅槃,这就是最后的圆教。消化表示什么意义呢?佛教用什么名词表示这个消化?就是“融通淘汰,令归实相”八个字。以前种种分别证的法,建立那些系统,不管大乘小乘,小乘有声闻、缘觉两个系统,大乘有唯识宗,有如来藏种种的系统。消化就是把分别建立的那些法加以融通,彼此融洽贯通,不要有冲突,而且淘汰,淘汰就是淘汰那些分别、执着,这就叫做“融通淘汰”。融通淘汰最后是令归实相,这是《般若经》的本质的作用。
“令归实相”这个实相是佛教理解的实相,不是西方哲学归于最后的本体——上帝。也不是像儒家哲学最后归于天命不已,那是形而上的了解,佛教不做这个工作。所以,“令归实相”的这个实相要按照佛教的方式了解,就是归到《大般若经》:“实相一相,所谓无相,即是如相”“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实相一相,就是只有一个相,这个“一相”就是无相,没有相,这个“一”通过“无”来了解,没有相就是“如相”。“如”是佛教最高最美的一个概念,因为我们现实大体都不如,不如就是种种的参差,瞻前顾后,种种的差别都出来了,那叫“不如”。“如”不是建立任何东西,是把那个分别说的那些法那些差别统统消化掉,而归于实相,归于如相,这个“如”是般若。所以,《般若经)的作用就是“融通淘汰,令归实相”。这个实相就是如相,这个如相不能用辩的方式表示。
辩的方式都是诡辩的立场,总结起来,佛教那些辩表面看起来有诡辩相,但后面有个般若智和那个“见”(insight)来见那个如相,当它表现在文字上显那个诡辩相,实在是它后面那个般若智所见的那个实相如相的那个智慧来支持它。在如相之下,“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这里可以用庄子的话,庄子很有这种智慧,庄子说逍遥自在,逍遥自在庄子怎么解释呢?就是无待,通过无待说明逍遥自在。那么,我们现象界有生有灭、有常有断,有所变化,都是有所依待。通过般若见那个如相,“各性住于一世,不驰骋于古今”的时候,就是每一个照体独立,这个就是无待。庄子说无待用漫画式的语言,说得很清楚,不是用辩的方式说。庄子还说:“朝彻而后见独”(《大宗师》)庄子不显诡辩相,庄子讲独化,独化无化相。我们平常说的变(change),being都有变化相。庄子说“朝彻而后见独”,独就没有变化相,没有变化相就是逍遥自在,就是无待。庄子《逍遥游》《齐物论》都发挥这个意思。彻就是通,通了你就可以见独,见独的时候你就自由自在了。通过这个你就可以了解不生不灭。
常、断属于十二范畴的本体、属性,本体、属性是关系范畴,还有存在、不存在,存在、不存在属于质范畴,质范畴就是being、reality或者non-being,non-being就是断。但缘起法“不常亦不断”,十二范畴不能应用,应用就成功知识,那不是般若的立场,那是识的立场。站在识的立场,十二范畴可以应用,应用就成功知识,就是有生有灭、有常有断、有一有异、有来有去。但是在实相般若观照下,“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把时间、空间、十二范畴统统拉掉,就见如相。所以,通过那个辩论“生”不可理解,“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所以佛教讲“证无生法忍”。佛教最后最重要是证“无生法忍”,怎么能证呢?就是通过般若,通过般若的智慧才能证“无生法”,这个“无生法”证得,你才能堪忍。忍就是堪忍,你可以受得了,可以受得住这个法。最后你要证明,这表示这种法不是很容易懂的。
佛教讲“无生”,儒家讲“生生不息”,所以,这是两个相反的智慧。“生生不息”靠道德的创造,靠“天命不已”。“无生法忍”靠般若,从缘起法讲,完全不同的系统。假定我们不用诡辩的方式表示,我也不赞成也不诉诸实相般若,也不想见“如”,用普通的分解的方式也可以说明。譬如,生、灭这两个概念,我首先问这两个概念是什么概念?罗素分逻辑字和物相字,这个生、灭是逻辑字呢?还是物相字?生、灭既不是物相字,也不是逻辑字。粉笔是物相字,指示一个东西。物相字,罗素又叫做完整的符号,譬如,a,b,c等等叫做完整的符号,a,b,c代表个体,它就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个体,不能拆开。生、灭不是一个完整的符号,不是物相字。那么逻辑字呢?逻辑字是虚字,all,some是逻辑字,中国的虚字“之、乎、者、也、矣、焉、哉”是逻辑字。生、灭也不是逻辑字。罗素还有另一个词叫做描述词,描述词叫做不完整的符号,不完整的符号可以拉掉,没有独立性,只是描述词。生、灭就是描述词。
天地间有一个东西叫做“生”吗?我们只说有一个个体存在,我们并不说有一个东西叫做生,生是描述这个个体存在的状态。什么叫“生”呢?什么叫“存在”呢?反面说,什么叫“死”呢?有一个东西叫“死”吗?死是描述一种状态,医生说心脏停止跳动就是死,心脏停止跳动是一种状态。什么叫“存在”?没有一个东西叫存在,存在是缘生的一种状态,也不生也不灭,这两个独立的概念给拉掉了。这是通过我们逻辑分析的方法辩以相示,这种辩以相示还通情一点,还可以使人理解。那个“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太诡辩了。
生、灭没有独立性,可以拉掉的。从可以拉掉一转就是康德的思想。康德说生、灭通过时间这个条件来表象,或者说,常、断、一、异通过十二范畴表象,没有时间、空间、十二范畴应用到现象来,生、灭、常、断、一、异、来、去统统不能讲。所以一转就是康德的范畴论。这个地方,佛教这一套思想跟康德可以相通,康德的讲法是积极的讲,为的说明现象,说明知识。佛教这样讲是你破掉这个可以见独,见那个如相。佛教的目的不在说明科学知识而是为的超过科学知识。这都是帮助,统统不是那个般若实相。“实相一相,所谓无相,即是如相。”这个完全是一个直觉,这个直觉是从般若发的智的直觉。
罗素说,生、灭属于描述词,是不完整的符号,这是帮助你了解生、灭没有独立的意义。所以,一转就是康德的思想,任何现象不能离开时间空间,要时间、空间来表象,进一步要通过十二范畴来决定,这就是这个科学世界,这种思想不难了解,很可以说得通,佛教见实相如相的说法一样说得通,就进一步了。这课讲了“八不缘起”,下一课再讲怎样通过唯识宗契接康德。不要从实相般若这里讲,通过唯识宗讲唯识,对于唯识的这个依他起如何应用不相应行法建立科学世界,建立俗谛,不相应行法就是范畴,那是正面的,那不在般若学里面。般若学是限制意义,它是破除这些东西。为什么破呢?因为这些它都在前三时说法讲过了,不相应行法这些法都给你讲过了,唯识系统它讲过了,真心派如来藏系统它讲过了,第四时说《般若经》是“融通淘汰,令归实相”。
那么,你通过这些了解以后,然后再了解佛教在什么情形之下如何可以把这样的缘生的一切法,如幻如化而生相宛然的这一切法保得住呢?般若是见实相,见如相,见实相见如相不是这些法都没有了,一切法还是有。那么最后是讲圆教,到圆教就可以把一切法保住,这就是佛教式的存有论,这种方式的讲法保住一切法,就叫做佛教式的存有论,既不是西方的方式,不是基督教的传统,也不是儒家的传统,也不是道家的方式,道家没有缘起性空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