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史是一场我努力要从中醒来的噩梦。

    长夜未央，惊魂处，是苏妲己剖开人腹验雌雄，姜皇后双目被剜，黄贵妃坠下摘星楼；是永巷暗如地府的一角里“人彘”那泣血的哽咽；是陈阿娇歇斯底里的哭喊，卫子夫黯如死水的目光，与李夫人惨白如纸的病容；还有那数之不尽的，被迫堕胎的血泪，幽禁冷宫的凄凉，“卧听南宫清漏长”的寂寞，“何必珍珠慰寂寥”的含泪倔强。

    因了这些森然可怖的印象，初遇那套名曰《后宫》的书籍时，心中是抵触的，却在身旁人的一再盛赞之下，耐着性子基本看完了那长达七本的篇幅。

    依旧是我印象中的宫闱，犹如蒲松龄笔下的画皮——看似香风细细、嫣然百媚，脸皮撕下，尽是狰狞的尖声浪笑。然则我忽然发现，不论是美丽，抑或是狰狞，那就是最完整最真实的她们，可爱而可怜，可恨又可悲。

壹°自怜入世多难合，未称庭前种此花——朱柔则

    将之写在最初，只因她是纯元，一个纯净得脚不沾尘的故事伊始。

    朱柔则，那个白百合般圣洁的女子，太多的悲欣背后游离着她的影子，却都已与她无涉。她只是红尘中惊鸿一瞥的仙子，来去匆匆，留下一段传奇，演绎一往情深，便已是上天对凡人的恩赐。

    我深信她是最美好的，唯有她的一抹微笑能使君心似妾心，唯有她的一曲琵琶语能教百鸟和鸣、春暖花开，唯有她的一段惊鸿舞能媲美洛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绝代风华。虽则她的存在，本就是对妹妹宜修的一种伤害，一种讽刺。

    我想，温婉善良如柔则，是明了的吧，明了宜修的怨，明了宜修的恨，但她又能做些什么？所谓娥皇女英，不过是一桩遥远得无从得知细节的神话。

    苍天垂泪的夜晚，她以死亡句读那场倾世之恋，似一脉纤细的百合不堪风刀霜剑，枯萎，零落，尔后升华作永恒。之于玄凌，这或许是一生之最痛，之于柔则，却未尝不是最佳的结局。毕竟，定格在韶华胜极的那一刻，便是保全了最纯粹的幸福。

    然而百合之殇，绝非终结，恰是悲剧之始。

贰°绿攒伤手刺，红堕断肠英——甄嬛

    我时而觉得，那偌大后宫里，她是最悲哀的女子，一如她自己向病入膏肓的玄凌所言：“是，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臣妾要这天下来作什么，臣妾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我时而又觉得，她是那座后宫里，不，她是整个天下间最幸运的女子，因为她得到了玄清的爱，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甄嬛，不论幸运，抑或悲哀，她命中注定，不能似纯元般天真至死。她一生之沉浮，犹如九天凤凰，在痛苦中涅槃，在烈火中重生。

    莞常在。莞贵人。莞贵嫔。一个“莞”字，形同一个名曰“替身”的烙印，令她最美好的年华生生空负，将她最珍贵的情意统统消磨。

    何曾相似呢？纯元是万人呵护的洁白百合，而她，是逆风绽放的绛血蔷薇。不言其他，至少，让每个人捧在手心里的纯元何须有她的决绝，傲然转身，收拾起一腔心碎，从此不再顾念那段年少无知的曾经。

    她走进人生中最深的低谷，甘露寺里受尽小人折磨，甄氏一门离散四方。然而遇见他，爱上他，又从甘露寺搬至凌云峰，她忽而觉得，那在深渊里挣扎的日子就这么远去了，此后的每一日，都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他们相偎相依，相知相惜，自以为这幸福虽无法张扬，却是真真正正地把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最是清醒的，永远只有命运。玄清，他不是平凡男子，他是天下女子的一个绮梦，满足了所有温暖的念想，他与纯元一样，是这污秽的世间难以容忍的清洁。于是，在拥抱一场短暂的美梦后，重入宫闱的她唯有守着梦碎的日日夜夜，受尽煎熬。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知晓，当她在初入宫的仲春时节，于杏花天影里，巧遇那个穿花拂柳而来的俊朗男子，一生的悲剧，便已成了定局。

叁°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沈眉庄

    偏爱冷艳亮烈如叶澜依的女子，只因那是惯于素淡的自己所不能及的个性飞扬，然而，当流转的目光停驻于存菊堂中的端庄笑靥与亭亭风骨，我恍惚感到，那就像是我站在镜前，与灵魂深深对视。

    我从未不解，心要有多冷，才能令笑容都显得淡漠；亦从未质疑，高贵端庄如她，为何钟情于一个毫不大气的平凡男子，甚至为之做出那么个近乎疯狂的决定。因为我亦是这样一个女子，外表柔顺而得体，内里清醒而决然。

    沈眉庄，她或许不若甄嬛绝顶聪明，却比她更早了悟那座后宫的真相。她做惯了出类拔萃，得尽了另眼相看，也曾信以为那将存菊堂赐予她的尊贵男子便是一生倚靠的良人，却在自云端重重跌落的那一刻蓦然惊醒，所谓的荣宠有加、圣心眷顾，竟都敌不过宫闱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子们一点小小的阴谋。原来啊，根本不值得，清冷如菊的她，根本不值得为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压低一身的傲骨。

    于是，自万紫千红的争艳中抽身而出，她收敛了所有的动人风采，独守棠梨宫，独守那些安静的年年岁岁。然后，默默地爱上那个体贴温暖的男子。真正的幸福，便是这样温淡地爱着，细水长流，最后在所爱之人的怀中，含着笑死去。

    我相信，她才是真正看穿了生命的女子，透彻而清明，一如昭成太后初时的评价：“莞妃虽聪慧，总不及惠贵嫔大气。”

肆°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安陵容

    当一段似是而非的暧昧已成了过去，那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才终于在无意中得知，神似她的花儿，并非桃花，而是夹竹桃。

    夹竹桃，花开如桃，却失了一分灼灼之华，叶形似竹，却少了一份清俊风骨，更有甚者，那桃蕊竹叶，皆含剧毒。甄衍凝视着眼前的夹竹桃，许久许久，终于垂眸，摇首，转身离去，他是觉得这样一个艳而毒的女子不值得牵挂，抑或认清了那点不合宜的念想必须割舍？何况彼时的他已为人夫，妻子又是个让人不能不爱的温暖女子，一朵真正宜室宜家的桃花。于是至此之后，他的心便日渐远离了昔日甄府夹竹桃下粉衣纤纤的身影，而她，却终其一生都不曾自那个死结中挣脱出来。

    安陵容，她一生中最惨烈的情境，莫过于那年大雪纷飞，她远远地站在宫门边上，看着所爱的男子与他的发妻恩爱相携，渐行渐远，只将自己遗弃在这寒意彻骨的世界里，任那铺天盖地的雪，一寸一寸地掩埋了她的生命。她的梦碎了，那个支撑着她走过深宫中无尽寂寞与绝望的梦啊，就这么轻易地破碎了。她怎能不恨呢？即使，她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因了茜桃与眉庄之死，我再难对她多一分怜惜，然而平心而论，她的毒，何尝不是另一种无奈呢，毕竟，纵然善良到底，他亦不会永世相随了。

伍°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慕容世兰

    在她去后多少年，华丽而森然的宫闱依然不能忘怀那个艳烈的女子，爱憎分明，活得恣意而张扬。

    我无从得知，当玄凌被一身红妆的赤芍迷得神魂颠倒之际，可曾联想到昔日一袭红衣策马入王府的慕容世兰，那份鲜艳灼目的美丽，纵是一母同胞的赤芍（慕容世芍）亦不能效仿。

    华妃之后，再无世兰。

    那个怒放如火红芍药的女子，纵使欺凌过多少人，纵使害苦了多少人，依然让我无法厌恶。当太多的后宫女子隐了爱、忍着恨，并凭借这隐忍而逐步强大的时候，唯有她，依然固执地以爱为信仰。

    她是注定要败的，不是败在不及甄嬛聪颖，而是败在比甄嬛更爱玄凌。后宫是属于女人的阿修罗战场，而爱，正是最大的弱点。

    当生命华美的衣袍被生生揭开，执迷一场爱情幻梦的她终于看清了内里虱虫遍布的不堪真相。不能承受的她狠狠地撞向那禁锢了爱情的幽冷宫墙，一滴泪落下，似碎玉当地一弹。鲜血溅上素衣白裙，晕染如盛极而衰的红药。那是对爱情，最后的祭奠。

陆°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朱宜修

    并非每一个皇后都堪配牡丹，纵使她一生渴望，似牡丹年年占尽春光。

    可悲的是，寂寞与不甘仿若她与生俱来的枷锁，有清华绝代的嫡姊在前，从未国色天香的她形同一个无足轻重的映衬，长成青青一树伤心色，让人过目即忘。

    就连那个对她说过“愿如此环，朝夕相见”的良人，也在见到柔则的那一刻，惊为天人，如痴如醉，将对她的承诺与情意统统置诸脑后。

    而她，只能默默地痛着，抱紧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独对长夜漫漫。

    却不想，就连这唯一属于她的孩子，都留不住。她抱着那具冰冷的小尸体，在滂沱大雨中走了一夜，从此，再也走不出一个丧子母亲的绝望。我想，就是在那一夜，她所有的隐忍都变成了疯狂。

    偏偏，那个不知是深情还是无情的男子，竟还在她最痛的一刻，不掩兴奋地向她说，柔则有孕了。她的痛不欲生，和着旁人的欣喜若狂。

    所以我无法厌憎她后来的狠毒，即便她一手操纵了嫡姊与那胎儿的死亡，即便她不动声色地将整座后宫里女子与孩子的命都掐在掌心上。

    宫闱。一场噩梦，一地落红。红颜薄命，多是死于心碎。

    掩卷余思，无数女儿的一颦一笑在脑海中流转，曾经姹紫嫣红开遍，终付与断井颓垣。也许爱过，也许没有，总归让历史的车轮碾过，便涅灭成烬。

    而那街头巷尾成长起来的平凡女子，日日柴米油盐烟火缭绕，时而摆个茶壶状叫骂，纵使低俗，谁又能说她们不是幸福的呢？至少，她们更自我，也更快活。

    平凡自有平凡的好处。就连绝代容光的西子，不也在羡慕东施的“头白溪边尚浣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