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美丽,清浅如烟,于无声处,氤氲成永恒的风景;有一种性情,温淡似水,于冷冽中,凝固成锐寒的冰。
凝望你端庄的微笑,初时并不以为意,毕竟,较之颦儿“静若姣花照水,动如弱柳扶风”的沉鱼落雁,较之熙凤“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先声夺人,始终静立一旁的你是不起眼的。“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这样的你,即便在贾府的丫鬟队里,亦居于素称“美人胚子”的晴雯与平儿之下。
然则,三宣牙牌令,宣昭从容不迫的风采;无意遇鸳鸯,遇知礼法之外的善良;誓绝鸳鸯偶,誓证宁死不屈的刚烈。我终究发现,你的出众,不因艳惊四座,亦非绝代风华,而是一份自内心里晕开的高贵,一份在言行中流露的尊严,一份于艰难处彰显的气节。
无从知晓,是怎样的环境与阅历锤炼出一个家生奴婢“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你的父母远在南京、为贾氏一门看守祖宅,你的兄嫂分明是拘泥世俗、低声下气的小人物,而你身处其间,竟能长成一株娉婷独立的莲,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思及那些脱口而出的酒令,乃至叫骂声里都渗透着的书香,我想我找到了长年侍奉贾母左右的最大好处——不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是识文断字。
却并非每一个读书人都能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贾政的书房中触目皆是经史子集,学来的不过一身腐儒之气;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却为着对封建道德的厌恶连岳武穆“文死谏,武死战”的气节都一概否定。之于你,有些礼教不能不守,遂有撞见司棋与潘又安幽会后“不便和人说”的为人庄重,有些法理不外乎人情,于是斥责过后又对司棋柔柔地慰、切切地劝。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自然还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抗婚拒嫁。素来稳重守分的你袖藏利剪,跑到这个封建士族的最高统治者面前,决绝地宣言:“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较之为人谨慎、知命顺命的袭人,你的反抗与风骨多么难得;较之多少儒生济世安民、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语,你“不自由毋宁死”的誓言莫不是时代最强音?那一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儒家精髓在一名家生奴婢的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上古的浩然正气,在委曲求全的袭人、压抑自我的宝钗俯拾皆是的年代里本已了无踪迹:二桃焉能再杀三士?文不爱财、武不怕死,几何见之?却是你以最最质朴的方式走上前来,重现了泱泱大国失传久矣的傲骨铮铮!
多少年后,当陈寅恪毅然道出“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真谛时,我方才明白,雪芹先生赋予你的光芒,堪与日月争辉。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比之初时联想的一系列描述鸳鸯的诗词,我相信这才是最适合你的诗行。也许你的爱情,本也该是“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的至真至性,但因了注定的奴生奴命,为了坚守一份自爱与真我,渺小的你只能选择独对这世界的浮华与萧索。殉主而亡,是为了一片忠心,更是最后的抗争——如若,这污秽不堪的人间再容不下一点清白,那便是,唯死而已。
后记:
鸳鸯者,凫类水鸟,雄为鸳,雌为鸯,雌雄未尝相离,人捕其一,则另一思而死,故曰匹鸟。尝有人言:以此鸟为名者,恐情深不寿。
金鸳鸯。也许这个名字,便注定了你的悲剧,一个金子般的悲剧,悲得壮烈,悲得坦然,悲得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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