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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千疮百孔的云彩后面散发着郁郁的霞光，懒洋洋的风儿随着车速的增加而增大，随着车速的减小而减少，好似一个没有性格的儒夫，迫不得己地追逐那种落伍的时髦，丝毫没有春天的喜气儿。

车过县城时，等在县医院门口的华丝哥冲着车上挥挥手，背转过身，走进医院里去。在他右边不远处站着沙鹤珞，双手抄在胸前，抬头挺胸望向“解放牌”。

汽车掀起的风尘很快地将沙鹤珞扔到后边，一片黄尘中，吴英舒看见沙鹤珞脸上的表情：扭曲的、讥讽的、叫人望上去多少有些按耐不住要唾弃的笑,宛同毒蛇吐出的毒须，冲着车上的人舞动着。

她揉下眼睛，使劲地睁开，再看时，什么沙鹤珞啊，什么毒蛇啊，包括什么风尘什么的，全都不见啦，只有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弯延崎岖的公路上，照耀在公路两旁的房舍上面，照耀在路旁新起的红砖房顶层上面，在那儿有几个人正在往下扔着长长的挂鞭，在挂鞭旁边挂着一个条幅，上面写着：“热烈欢送大队知青返城回家！”

吴英舒禁不住苦笑起来。

施治伟叹出口气，说： “瞧人家那地方，多少还有那么点意思，哪象咱们，要没这车接着，整个儿一流窜犯。”

胡长寿叨咕般说起话来：“下乡那会，那个地方还是个破土房，那条红布上的字是‘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会儿变瓦房了，字也换了，看把他们高兴的。””

施治伟一咧嘴：“他们这是放鞭炮送瘟神呢，看样子他们大队的知青跟他们处得不咋地。”

青青说：“咋地不咋地，人家还有个炮放，咱们那儿连个响都没有，冷的让人心寒。”

几个声音同时说起来：“寒什么寒，现在就是有人把我装进花瓶送回家，我也得找地把瓶给打喽。咱们这么回去算怎么回事啊？”

   “窝心死的。”

   “唉，一场梦......”

    ”光阴似箭，箭刺人心，透心的凉。“

“凉才对着呢，他们要热乎了，还成了咱们的惦记。”施治伟说。

白拜道：“惦记啥惦记，一场梦，谁也欠不着谁。”

路恩跟着说：“追梦三千里，睁眼在原地，白忙活这几年，还他妈的啥都不啥。”

“你叫什么屈啊，咱们这堆人里面就你没赊本，刚下乡时，你个子小得没眉眼，见个门槛能当能树爬，你看你现在，锁门不带踮脚的，知足吧，你这身高可都是乐园给拔出来的，还啥不啥的啥劲儿啊。”

“那又怎么样，我宁可回到下乡前，也不想到乐园。没意思，没意思透了，一场梦，就是一场梦，青春梦想全都打了水飘，啥都不称，光称个身高有啥用。” 

胡长寿嘲笑道：“得了吧，就你还青春梦想，梦想是人生计划，明天去哪儿后天干啥，都是有谱有哈数的，你有吗？谱都没有，还唱什么歌啊，歇着吧你。”

“你有谱，你灵醒，怎么没见你出类拔萃？”

“你懂什么啊，梦想也是有环境要求的，乐园的树长得再高比不上山城的草金贵，我干嘛急着在农村出类拔萃，我傻啊。”

“你是不傻，就是话傻，”白拜接茬说起来：“青春浪费的一二一不知道心疼，还抱着梦想找环境，找去，我看你能找块天还是找块地贴你这张脸。”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你是不相信我会美梦成真，是吧？”

“这还用问，明摆着的。”

“那你等着，我一定要你刮目相看。”

“切。”

一股莫名的气息开始环绕住车上的人们，这种气息与当初下乡登上这辆“解放牌”时所感染到的那种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这种气息在这会儿变了味，下乡时，这种气息是激昂的、兴奋的，令人想入非非的，甚至于有些气壮山河的。而此进，这种气息象是被捂在地沟里产生霉变，经车这么一颠簸，再往人们的鼻子里一冲，那般低沉的、烦闷的、让人苦不堪言的，还有那思前想后之等等一股脑地袭上人们的心头，构画出一幅“下乡时少年情怀，返城时老年心态”的还乡图。

 回家——已不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沉默。接着沉默。而后还是沉默。沉默的空气都重出许多，压得车速慢下来。

     有人在车前大声叫喊。

     汽车停下来。

     站在前边的施治伟探头往车前看看，回过头，向大家报告说：“俩知青截车。”

         不一会儿，两个知青模样的小伙子绕到车后叫起来，大家纷纷伸手相助，将这俩人的箱子和行李等物接上车。上来的箱子。这两人把背着的行李往车厢里一扔，爬上车来。

   “谢啦。”其中一个中等个的小伙子说着，就近倚靠到白拜旁边。另一个高个挨他站住，看看车上的人，从嘴角那儿挤出点笑，一脸忧郁地转向车外看去。

“现在还截车啊？”白拜问中等个。

中等个答道：“不截，没办法。没钱坐班车，家里又没车来接。我们那儿是各自为政，谁先办完手续谁先走。等我俩办完回来，人早走没啦。我俩朝房东借辆架子车把东西拉到路边，截了好几辆车，都没上去，今天返城的人真多。”

“是吗？”米娅娥问了句，而后，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病退回城呢。这么多人返城，排队招工也得排好长时间，万一再不招工，咱们该怎么办呐？”

胡长寿呛她说：“话都叫你说了，不想回别回，剩你一个人呆着，只要有指标，想叫别人跟你抢都没人理你。”

路恩“哎”了声，冲胡长寿说：“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啊，要早提个醒，咱们抱成团去县上闹，不给招工指标不返城，咋地也比返城强得多啊。”

几个声音同时说起来：

“拉倒吧，要能抱成团，还用得着返城啊。”

“滚都滚回家了，才想起自己是匹马，晚喽。”

“说这个有用吗，找刺激玩啊？！”

“一个蹦子不称，还想拿鸡蛋砸石头，胆肥了你？”

白拜站起来，把路恩按坐到箱子上，说：“别当傻子赔钱卖，老老实实地随大流吧，爱咋咋地。”

“就因为随大流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嘿嘿，不随大流你试试，跑单帮不跑死你才怪。闭眼做梦吧，睁眼怪累的。”

中等个儿瞅着路恩说：“我俩就是因为和你想的一样才落后的，我们去公社去县上都找过，势单力薄的没人理，想坚持不敢坚持，只好返城，就那么回事吧，心不齐活该倒霉。”

  “唉，就这吧，知青在农村还算得上是块自留地，到城里能有个立锥之地已经算能耐了，等着瞧吧，咱们这些人不会有什么好工作等着的。”

“所以我才说，说的就是这个这个意思，举着招工表回家跟扛着破铺盖卷等分配差得码大，至少这张脸上还有尊严存在，不会再被人踩到脚下。”

“没用，说什么都没用，悲剧，知青就是悲剧，自己给自己写的悲剧。当初不下乡，呆在城里干临时工也干成富农了，何值于现在背个乞丐名返城啊。”

白拜放飞手上抓着鸡毛，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知青的今天不行，不代表明天的玩完，尊严是自己的，扔掉捡起来由咱说了算，没啥悲剧的。”

施治伟直起身腰说道：“对，我还就不信邪了，昂首挺胸地回去，看谁敢说啥，老子就是知青，怎么啦？”

“返城就是重生，咋也活他个人样出来给人看看。”

路恩看看这俩人，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说：“我等着看吧。”

“返城才能重生，咋也活他个人样出来给人看看。”

路恩看看这俩人，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说：“我等着看。”

吴英舒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去听这些举旗纵横青春，耗尽心力被逼爬行的同龄中人的谈吐，这不仅因为之前耗费掉的情感经历使她失却了对语言的编织兴趣，还在于她对明天的不可知心存焦虑，现实已入秋凉，严冬定将不远，言辞再厚重又能去得了几分心寒啊。

汽车开始向上爬坡。坐着的人纷纷站起来，抓住车帮。因为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山城景色，而这正是思乡情切的人们最最愉悦的企盼。

车开始向上爬坡，人们纷纷前涌，因为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山城景色，而这正是思乡情切的人们最最愉悦的瞬间。

车上山顶后，白拜突然大叫起来：“嗳，快看，那棵树下坐着的人是.....是......是......是那个谁他妈。”

话音未落，米娅娥跟着拍打车顶，叫道：“停车停车，陆翌鑫，是陆翌鑫......”

众人大惊，不等她说完，纷纷开口断了她的下文。

汽车停了下来。

带队师傅跳下驾驶室，跑到树下看看，回手把知青们叫到近前。

大家过去一看，陆翌鑫的母亲一脸泪痕地倚树坐着，已然昏厥。

大家伸手相助，齐力将陆母送上汽车。吴英舒打开行李，铺展被褥请陆母躺下，连声呼唤了好一会儿，陆母才哼着动动眼皮。

缓过神来的人们开始将矛头指向米娅娥：

“陆翌鑫陆翌鑫的叫，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抖都抖不掉。”

“想什么呢，陆翌鑫是你叫的吗，要叫也得方佳菌叫。”

“男女都分不清，瞎叫什么啊。”

“再别瞎叫了，怪吓人的。”

米娅娥辨解道：“我说的是陆翌鑫他妈妈，你们没听完就跟着说，怪我干啥么。”

“不怪你怪谁，吓我一身白毛汗……”

不等胡长寿的话说完，晶晶翻了他一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陆翌鑫的事才吓得直出白毛汗？”

“没有，我对天发誓没有，要说有，乐园的所有人都有对不起陆翌鑫的地方，不是我独一个，每个人的脊梁骨都在发凉，不信，你摸摸你自己的后背。”

站在胡长寿旁边的施治伟使手指捅捅他，附耳说了句话，胡长寿马上背对晶晶坐下来。青青看看施治伟，看看晶晶，将头转个向，瞧着放在角落里的鸡群发呆。

汽车加着万分的小心朝着山下驶去，透过驾驶室的后视窗可以看到带队师傅望向车厢的眼睛，充满着内疚。

陆翌鑫的母亲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看围坐着的人们，盯住吴英舒问：“你看见我家的翌鑫没有？”

吴英舒捂下嘴，回答：“没有。”

“没有，没有，都说没有，他丢哪儿去了？你把他叫回来，我要带他回家。”

“好，您别着急，咱们先回家，我再去把他找回来。”

“找回来，要找回来啊，别人家的儿子都回来了，他不回来，怎么就不回来啊，我要他回家，回家来啊，回家吃饭，回家过年，回家啊回家……”

      陆母说着，放声大哭。

     众人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