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第一百四十二章
(2023-09-23 19:31:41)
自从招工人员名单下来以后,汶君孝的心里就起了化学反应。这种反应之大,有些象一杯纯净的水中溶入火碱一般,既沸腾又混浊,烧得汶君孝险点儿找不到自己的躯体,轻飘飘地飞起来,待他落回到地面的时候,他的处世哲学与爱情观立刻换上新装,拽抻着他朝着一个能将人变得又高又大的镜子走去,鼓动着他的虚荣心在一刻儿膨胀数倍,使那些幼稚的衬衣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合体了。停在镜子面前的他,惊诧地发现,站在工厂大门口的他与在乐园“茶馆”里的汶君孝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一个是工装在身,精力充沛,一副“轻轻一抓就起来”的主人翁形象;而另一个则反之,无论怎么看,都似摊在马尾上的老豆腐,不提都变形掉渣儿。
“真有这么大的差距吗?”他问着自己,重新站到镜子前,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下决心似地往后退了退,把福银舒请进镜子里。只一忽儿,一种出他意料之外的效果出现了,镜子中的吴英舒一下子分成了两个影子,与两个汶君孝合为了一体。不论他用什么样的挑剔目光进行审视,都不能将影子分开,就是说,这个影子就象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无法分割的。
这就是缘份吗?
汶君孝问着自己,用一种探询的眼神,不断地望向东边道口,望向乐园的大地、天空、建筑,心下想着在这儿渡过的春夏秋冬,最后,他将目光落到宿舍到灶房的一条小路上,由不得地出生些挽惜之情,这条路使他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在这样的一条路上走过的无数次,竟然一次也没感到那些流逝的岁月应该得到怎样的珍惜,也就是说,自己在空白的一页上留下的只是“明日复明日”,竟然连一个象样的脚印都没有留下。
汶君孝轻叹口气儿,随手关上房门,躺倒床上,进入到想象中的那一页空白,有些沉重地想了下去。
这时,有人敲门,汶君孝没有听到,又敲,连续敲了几下,汶君孝下床,过去拉开房门。
改娃拎着个布口袋,走进来,问:“你一个人,他们还没放工?”
“快了。坐吧。”
改娃坐到蒉儡的床上,打布口袋里,拿出一个鸡蛋,让汶君孝看看,又放回去,说道:“我娘让我带给你的。说乡下人没什么可送的,送你些鸡蛋,表示一下心意。”
汶君孝赶紧谢绝道:“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我这个做小辈的没去给她老人家告辞,已经不对了,再接受下这些东西,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改娃把口袋扎好,放到汶君孝的箱子上面,坚决地说道:“你如果瞧不上这些东西,你就把它扔出去。我反正是不会拿回去的。”
“我不是瞧不上,是,是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的是我娘。你们在五队的时候,我家地里和屋里的活,你们没少帮忙。我有时还不比你和吴英舒哩。为了和爱爱......,我......我伤了老人的心。不能怪娘骂我。我做的不好。娘屋里的被子是吴英舒和爱爱帮着洗好、缝好的,屋里的东西,都是她俩人帮着收拾的。有一回下大雨,我在公社开会,地里的麦子一时拉不回来,是你们几个人相帮着给弄回我屋的。有一回……”
汶君孝打断他的话,笑着说:“行了,行了,别数叨了。东西收下就是啦。瞧你认真的,光记得我的好,咋就不记得我到你家吃过多少顿饭。你妈妈对我有多好啊,不论早晚,只要我去,都要弄点吃的给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她的好,总想着找机会为她老人家做点什么。可我现在,却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回去替我谢谢她老人家。以后,有机会我会去看她的。”
“你怎么说起话带弯弯了?别是当上个工人,把自己当得坐屋顶上了吧?!你去的地方又不是台湾,非得审查清楚才能回来。我都打听过了,你招工的地方离咱张村只有两个半小时的汽车,一天来两回都行的。”
“新地方不由人。”汶君孝敛住笑,答道:“刚到新环境上班,要注意的事情多着哩。哪里敢乱跑呢。再说,在张村这几年,耽误的时光太多了,怎么地也得想办法弥补一番才行啊。”
“闹不明白你要做什么。”改娃说到这儿,嗓音突然起了变化:“你不管做什么,都不要放弃吴英舒。她是爱爱的朋友,她是个好人。你不能任由别人把她抢走。你很喜欢她,是吧?张村人都知道的,是不是?”
汶君孝语塞,低下脑袋。
改娃继续说:“你可别走我的路,在手上拿着的东西不珍贵,等丢掉才知道她的重要。真要那样,把肠子悔青断了,也晚了,想也想不回来了。”
汶君孝的心疼了一下。他一直私藏着的那个爱情占有欲,让改娃给点住了。一个占有欲从认识吴英舒的那时起开始形成,并在慢慢地往起膨胀,只在遇到敌手时才显露一下原形。所以,许多人不太注意到汶君孝的心理活动,只注意到他的脸上流露出的一种令吴英舒面生红润的光芒,便普遍地认定,她——非吴英舒莫属。唯有华丝哥固执已见,屡屡出题刁难迫使汶君孝确认了自己的情人身份,站到吴英舒旁边。
如果没有招工事实的形成,汶君孝有可能,也完全有可能将对吴英舒的爱恋之情向着深层发展下去的。虽然他与她之间曾经站着过米娅娥、站着那个不知其名姓的“强奸犯”,站着一大堆阻挡着的力量,汶君孝都相信自己的感情是足以摧毁一切障碍的。他有这份的自信。因为,在张村,在海阔天空的环境里,他与吴英舒是志同道和的,是一条道上走着的伴,是一对相互搀扶着向前走着的伴,这种伴之间的含意定义,只要其中一个人说出来,另一个人是绝对应从的。
因为他与她是孤独的,孤独的人是最脆弱的,尤其是心理上的脆弱,导致孤独的人盲从,这在现实生活中是最常见的。孤独产生罪恶,孤独产生变态,孤独产生虚伪,孤独产生依赖。汶君孝在接到入厂通知书的那一刻起,恍然地明白了这一点。这时候,他才从自己的脑子里抓出了一个“伪”字出来,待摊到手上看时,一个小人跳动着写出了这么一句话:华丝哥的虚伪在表面,你的虚伪在心里。
汶君孝低下了脑袋,觉得自己真的虚伪到极点。明明知道,在张村乃至M县,甚至于全中国,做知青的美梦难圆,却在自欺欺人地幻想着海市蜃楼;明明知道自己心里已经装进吴英舒,脑子里却还在描图绘影地搜寻着一个现代的工厂倩妹;明明知道自己的用情不够专一,却又在设想着已经出现或行将出现的“情敌”人,并为此体味着那般失去吴英舒的刺骨之疼。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汶君孝禁不住地自问起自己的眼睛,用它去看镜子里的那个吴英舒的影子,影子对着他,一直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对着他,直到一个面带愧色的汶君孝挡住她。
“你是一个懦夫,这就是答案。”镜子里的汶君孝对镜子外的他说:“一个懦夫在各种场合中担负的角色虽不同,但特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身似行云心在飞。”
“我不是懦夫。”他说。
“不敢承认吗?你以为阻止华丝哥对吴英舒的追求,就可以稳固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吗?不,不,这是不对的。你需要行动,你需要在她需要你帮助她的时候,真心实意地伸出一双手,扶住她,安慰她,给她一种承诺,一种爱的承诺。”
“我不能,至少地现在不行。我不知道自己进了工厂以后,会遇到什么。我不能给了她承诺而不兑现,那样会伤害到她的。”
“你已经伤害到她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会受那么多的委屈,不会弄到今天的这种地步。也许,她走的要比你早的多。可她,为了接住你投给她的那一丝丝爱的情缘,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为牺牲自己。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她只有付出没有索取。只有在你行将离去的时候,她才表现出了一种期待。她在期待着什么?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这些天你非但不去告诉她,反而象对待一个普通朋友那样,碰面时打声招呼,而任时间自流而去了呢?”
镜子外的汶君孝躲开镜内人的逼视,将眼睛看向别处,一种强烈的自责感推着她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直到改娃的再一次叹息响起,他才站住脚跟。
“我现在理解华丝哥。”汶君孝说着,看了看改娃,想了一下,说下去:“他确实有远见。等我的工作稳定以后,我会回来的,如果有缘,她会等我的。”
“我也这么想过。”改娃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可把爱爱给害了。”
“英舒不一样。她会理解的。”
“环境不同人。一个人变起来是很快的。尤其是失去理智的人。”
两人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题,朝着两股道儿跑下去。下工回来的陆翌鑫,站在门口,用一种疑问的目光,将两股道儿拧到一块儿。
改娃先站起来,招呼陆翌鑫:“喝酒不?”
“这不年不节的,喝的什么酒啊?”陆翌鑫说着,把锄头放到门后去。
汶君孝说:“对呀,就是请客也轮不到你啊。”
改娃答:“有酒就喝呗。喝过就得了。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后天呢。”
“不会吧?”陆翌鑫拍拍改娃的肩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你想寻短见啊?”
“不是。”
“不是?怎么扎出个永别的式子?不会是为了爱爱放不下吧?”
改娃转过身子去拿箱子上放的碗,没有做回答。
汶君孝注意地看着改娃,在改娃的脸上看出一些绝望的纹路出来,他心里一紧,盯住改娃问道:“你见过她啦?”
改娃错开汶君孝的眼神,低下头。
陆翌鑫和汶君孝对视了一下,摇摇头,停了很大一会儿功夫,两人才端起碗,与改娃碰杯。
“一醉解千愁。”陆翌鑫说着,喝了一口。然后,放下碗,去了灶房,端回来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回来。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路恩,小心翼翼地看看改娃,对汶君孝说:“你明天回去以后,能不能帮我带个信给我妈?”
“什么信?”陆翌鑫问。
路恩回答:“想让我妈给我炒点咸菜带来。咱们这儿的饭没劲透了。”说着,指指陆翌鑫端着的碗,接下说:“就这菜,硬把茄子炒的跟锅底似的,看着就饱了。”
“那是你不饿。”陆翌鑫说:“饿你三天,狗屎都吃。别想招了,想喝两口,回去端碗去。”
“我才不喝哩。你忘了那天,蒉儡差点儿没让酒给送到鬼门关里去,要不是往县医院送的及时,咱这儿准多一坟头。我现在一看到酒就翻心。”
“翻什么心?不喝,走人。”陆翌鑫说着,把菜碗放到箱子上。
路恩做个怪相,朝改娃看去,说:“少喝点吧,借酒浇愁愁更愁。”
汶君孝拍了他一下,笑道:“去去,找地方玩去。”
路恩跑出去,带上门。
改娃喝过口酒之后,小声说起来:“我想去她那里看看。又不敢去。想让你们跟着去看看。”
陆翌鑫说道:“有什么可看的。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由着她去吧。看了反而闹心。”
“是啊。过去的事情过去算了。心放大些,不就没事了嘛。”汶君孝接下说着,看看改娃:“我就是想去,也去不了。明天我必须报到上班,不能拖的。你真要去,不如到你队上寻个人去。你的人缘那么好,叫谁谁能不去呢。”
改娃摇摇头,说:“我不想让村里人知道这事。所以才找你们帮忙。如果你们不去。我自己去吧。”
汶君孝看看陆翌鑫。陆翌鑫摇摇头。
改娃站起来,望望他们,欲言又止,低下头,走了。
汶君孝跟在改娃身后,走出门去,想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跟是上走着,看着他走上出村的那条大道。
等他回到“茶馆”,路恩他们几个在屋里围着,等着看白拜用扑克牌算命。陆翌鑫躺在床上,干巴巴地望着屋顶,想着心事儿。
“想什么呢?”汶君孝问着,坐到自己的床上。
陆翌鑫坐起身,皱起眉头,回答:“我怎么觉着改娃不大对头呢。”
“是有点反常。爱爱出嫁的时候,他也没这样啊。怎么听了颛孙仁的话,反倒变成这种样子?”汶君孝说:“要不然,你跟他去一趟。”
陆翌鑫摆下手,答:“免了,免了。这事还是到此一站吧。改娃昏了头,咱别跟着起哄。看来看去的,爱爱还是人家的人。改娃又不是寻不到媳妇,干嘛要在爱爱这棵树上吊死呢?!”
“也是的。我还真有些想不通,改娃好歹也是个当过兵的人,怎么连这么点道理也弄不明白呢?不如叫英舒去爱爱家问问情况,咱再找改娃说说。”
“算了吧。出不了什么事的。改娃又不是个毛头小伙。”
路恩插言道:“吴英舒不在。她和卿婧去段雨涛家了,好象是为卿婧准备新房的事。”
汶君孝心下一凉,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路恩等人开始挤到一堆儿,争抢起白拜手里的扑克,哄哄地笑着,冲着施铎吵闹。白拜边躲闪着,边对施铎说道:“算着玩的,算着玩的。认真不得的。这上面算的散活,实际上是能成的。”
“去你的,臭手一个,算的是个屁。”
“哪可不一定,”路恩说起来:“别看你跟沙鹤珞走的近,成不成还在两可间哩。你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施铎犹豫了一下,回答:“在哪儿?在她的河南姥家。”
“哈哈,不知道吧。前几天,我碰到‘口技’,他带我到他队上玩,我看到一个女的,和沙鹤珞一模一样,当时,我喊了一声,她一下子就不见啦。”
施铎白了脸,动动嘴巴,还没把话说出来,白拜抢在了他的前边:“吹你的牛去吧。一下子就不见了,大白天的,她还变成了鬼不成。”
施治伟、胡长寿两人一齐笑道:
“想人没这么想的。”
“也不怕施铎吃醋。”
路恩急辩道:“我没有说谎。当时,我还碰见张玉海他老婆,就是缝纫组的那个。她那天去‘口技’他们队给人家做结婚的衣服。她也看见了,她还问我,沙鹤珞这么长时间不见人,是不是转队到这里下乡啦。真的。等见着她,你们问问她。”
“问鬼去吧。”回过神来的施铎拍拍路恩的头,笑着说:“别猴急白扯地了。等沙鹤珞回来,咱们问问她,看她要不要你这个小女婿。我让贤,好不好?”
“呕……”白拜等人哄了起来。
路子嘎嘎地叫着,跑出去。
陆翌鑫等到白拜等人跟在路恩后面冲出去之后,对汶君孝说:“路恩说的是真的。”
“你信?”
“是宋一宇告诉我的。”
“没听说她转队的事啊。”汶君孝有些纳闷地说道:“她在搞什么名堂呢?”
“不是名堂,是大肚子啦。”陆翌鑫小声地说:“就住在宋一丁他们那儿。宋一丁叫我千万保密。”
“是得保密,这事情可不是一般的事儿。弄不好会毁施铎的。”
陆翌鑫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忽地笑了笑,含糊地说了句:“施铎这家伙,真够能耐的。至少比你我强多啦。”
汶君孝笑着摇摇头,躺倒在床上去。
两人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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