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第六十九章
(2023-09-15 19:28:55)
069
吴英舒揶揄地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几个咬耳朵交谈的人。她这时的心里感觉,好象一个人清晨起床跑到林荫道上,吸收进新鲜空气,然后,回到夜宿过的那间密闭的小屋,且不论小屋的光线暗弱,谨是室内残余的二氧化碳就足以令人作呕。
“九头鸟”瞧见吴英舒,先是用搜寻的目光望向吴英舒身体,转出眼珠,对准吴英舒的脸庞。
“呦哦,小英舒啊,到哪儿玩去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多玩会啊?是不是惦记着家里有什么活干啊?哎哟,可真是懂事。嗳嗳,你们没看见,英舒这孩子可能干啦,一回到家,又是收拾又是做饭,闲都闲不住啊,瞧人家吴嫂的福气哟。听我家丝哥说,他们下乡的那些人里面数她能干,那地方的人没有不说她好的。英舒啊,你在农村干活可要均着点劲干呐,累坏身体你可是要遭罪的呀。你说,阿姨讲得没错吧?”
“九头鸟”的亲昵语调,让冰人闻着都要发高烧。她惯于在甜言密语中加足量的卡路里(calorie)
吴英舒睁大眼睛看看她,低下眼睑,回答:“社员都是那样干的,没有那个人累出点啥毛病……”
“嗨,你这个傻实惠。你怎么能跟农民比呢?人家祖辈是干农活出身的。你可是城里长大的,打小连灯草都没拈过,怎么跟社员比着干呢?也就是你和丝哥俩个傻孩子尽使些傻力气。咱院下乡的那么些知青没几个象你俩的。农村的活一辈子也干不出新鲜花样来,你说,你们出那些傻力气,图的是啥啊?”
吴英舒衿持地微笑着。她平白无故地恨起自己是伪君子来。
“九头鸟”使手掌擦下嘴巴。她一讲话,嘴角就往挤白沫子。她这会儿大概觉得话说得不够热,因而,又做出喜爱的神气,上下端相着吴英舒。其实,她闭不上眼睛,也能说出吴英舒的长相。她家的窗台都快叫她趴蹋啦。
“啧啧,你们瞅瞅,这孩子出落得多俊呐。这孩子打小就出众,我早就说过,咱们这大院要出个俊姑娘啊,那就只有英舒这孩子啦。”
“谁家女都比不上。”
“女大十八变……”
“英舒的眼眉……”一人首倡,众口附合,唱开了配角戏。赞扬的仇语一分钱不值,压在肚皮里沉甸甸的倒是个累赘,不告送给他人落个人情。这一举两得的买卖,小市侩们挤扁脑袋也要争上这笔生意。六株等于一锱,四锱等于一两,市侩的后裔们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金加戈等于钱。
“哦哟哟,真是啊……英舒越长越好看了,这孩子长啊还会俊呐……”一个南方口音的大婶起劲地说着。她是“九头鸟”的雇佣兵,颤长顺耳话的创造。似乎夸赞他人的标致,她自己也随着漂亮几成。
吴英舒还是衿侍地微笑着。她不能不这样。谦虚学派的开山祖师留到当代的传统,叫她只能对着恭维微笑。是的,微笑。哈哈大笑是不答情理的。
“姐,做饭啦。”大弟在楼门洞那儿叫道。
吴英舒借机摆脱“九头鸟”,跑回家去。
“九头鸟”向门洞那边瞄了下,把两手一划啦,几个脑袋碰到一堆儿。
“今天我上街,撞见这孩子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上,又说又笑的,跟对象似的。那男人一看就是个老知青。”
“哎哟哟,这孩子的眼睛怎么长的啊?”
“这找对象的事还真说不来。我娘家的一个侄子,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偏就找上个瘫子,那女的还没工作,不知怎么弄的,两人还成了。”
“那是远呐。放在咱这,咋地也得劝劝。”
“这孩子是鬼迷心窍啦。现在才多大,以后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万一那男的招不出来,两人在农村指望什么生活啊?”
“可不是嘛,现在有家里依靠,还好说。万一以后结婚生孩子怎么办?”
“我说他华婶,这事咱们可不能不管。”
“不能看着孩子吃亏。”
“现在的社会乱着呐,啥样人都有。”
“趁着英舒这几天在家,让吴嫂劝劝她。”
“对,对”。一致同意啦。
傍晚,下班的时间到了。“九头鸟”和她的雇佣兵,把在大院门口,接住吴英舒的母亲。
“他吴嫂,下班了?”
“下班了。你们还没回家做饭呐?”
“不忙,有丝哥和他爸做着哩。”
“吴嫂,你还买菜呀?”
“小英舒不是在家么?”
“她呀,可买不好。”
“英舒可真是个好孩子。”
“我要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瞅您说的,丝哥那孩子不是你的福气吗?现在哪有男孩子帮家里做事的。”
“对,嘿,是……”
“他吴嫂……”
“吴嫂……”
“是什么事使你们这么为难呢?”
“小英舒她……”
“今天我上街……”
两只老鼠嚼食的声音,一直把吴英舒的母亲送到楼门洞里。
正在灶房做事的吴英舒,听见房门的开锁声响,急忙从灶间走出来,看着进屋的母亲,说:“妈,回来了?!坐着歇会儿,饭一会儿就做好了。”
“你爸他们还没回来?”母亲放下菜篮,没看女儿的脸,边问边向卧室走。
“没有。妈啊,你怕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累啦。睡一会。叫他们别吵我。”母亲拧着眉头,躺到床上去。
吴英舒替母亲脱掉鞋,拉开被子给母亲盖上,轻轻地退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带上房门,提着菜篮走进灶房。
“病了吗?不象啊,早晨上工走时还好好的。和人吵架了?妈妈在单位里一直是先进的。那会是什么事呢?”吴英舒露着一脸的焦虑疑惑神情,一面往出拣菜篮里的菜,一面想着。
楼后面,“九头鸟”和她的雇佣军截住一个妇女,三个人一会儿声大,一会儿讲着“打百分儿”的事。“九头鸟”笑得声音都变了。
“会不会是……”吴英舒想起电影院那儿的“九头鸟”,旋即又想道:“不会有这么快吧?……”
这顿晚餐,枯燥乏味。母亲不开口。父亲埋着头吃饭。小弟拔拉几口饭,就拉着他的两个哥哥到楼下放炮去了。吴英舒一面在心里犯着疑,一面不知其味地吃着饭。
收拾餐桌的时候,母亲开了腔:“你今天和谁上街了?”
吴英舒抹着桌子,一声不出。她从汶君孝那儿得到的爱情力量,还没有从心底里跑出来 ,惊叹和诧异就封住她的喉咙。
“那个男人是谁?”又是一个问题。母亲的声音在冒火花。
“他是怎么找上你的?”
“他家住在哪?”
“他是干什么的?”
“他.……”
母亲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严厉。
吴英舒仍然是一声不吭。
对面的三楼窗口那儿站着华丝哥,他望见吴母的暴怒架势,还以为是在责骂那个爱闯祸的小弟。但当他看到吴英舒的父亲劝阻妻子时,他回头把“九头鸟”叫到窗前。
“妈,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明显的指责口吻,问。
“九头鸟”对儿子一向是忍让的,她向对面的吴家望望,回答:“妈怎么会知道她家的事哩,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你不要去了,一定是你告诉她妈妈的?”
“我没告诉啊。”
“你今天不是见英舒……”华丝哥生气地说:“小妹已经告诉我了。”
“这孩子的嘴真长。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她。”
“我不许你搅乱她家。”
“人家又不稀罕你,你还巴着她干啥?妈这样做,也是给你出气,咱们华家可不是谁想瞧不起,就瞧不起的”。“九头鸟”说罢,拉上窗帘,走出去了。
华丝哥关上门,坐到写字台前,看着那张用铅笔画出的“喜鹊嬉梅”图,心里象打翻五味瓶似的,泛着酸甜苦辣咸的味儿。这张“喜鹊嬉梅”图是吴英舒画好后送给吉玲君的,华丝哥从吉玲君那儿得到它之后,一直将它压在玻璃板下面来保存着,不允许家人们动一下。
“九头鸟”端盘苹果进来,放到写字台上面,看看儿子,走到窗前,扒开窗帘朝对面吴家瞅瞅,拉展窗帘,缓步走到儿子旁边。
华丝哥起身让开,请母亲坐到椅子上面,自己搬个凳子坐到母亲对面,说:“妈,以后别到人家串门了,串得好没啥,串的不好,麻烦事可多了,叫我们做儿女的,也跟着受人贬斥。妈,这是图啥么?咱家又不是没有家务事做。”
“九头鸟”抓起一个苹果,咬上一口,嚼嚼,吐到地上,捂着腮帮子说:“好酸的,你爸啥事都干不来,瞅他买的这份苹果,酸得我腮帮子都疼。”
“您昨天不是说这苹果好吃吗?”
“昨天那个是好吃,这个……”
“我买回来的苹果不是还有嘛,您吃那个吧。”华丝哥说着,站起来。
“你吃吧,我自己拿去。”
“妈,您坐,我有话说。”
“还是老吴家的事?”
“您以后不要惹好家。不然,我不答应你”。华丝哥看着玻璃板。说道。
“她家对你怎么 这样好使?妈看的出来,你喜欢他家丫头,可她在跟别人,今天我可是长两眼看见的。小娥也把事情全告诉我了。妈可不受这口窝心气,打狗还得看主人呐,她就是能的上天,我也有办法治她,瞧她白天的样吧,有多美呀,抬抬腿就能上天似的,这会儿你到窗那看看……抹泪哩。”
华丝哥随母亲掀开窗帘,向对家望去:灶房里,吴英舒一边洗刷碗筷,一边抹眼泪;东边房挂着帘子;西屋亮着一盏台灯,吴英舒的两个弟弟在灯下写字,小弟一个人在屋中央动胳膊动腿地打拳玩。
“妈,以后我的事,你不要管好不好?”华丝哥坐回凳子上后,说道。
“我是你妈啊,我不管你谁管你呀!”
“不要到人家串门啦。”
“我一个人在家闷的慌,找个人说说话,你也要管?”
“米娅娥再来,您不要那么热情。”
“你烦她?”“九头鸟”拿起苹果,冷丁想起,又放下了。
华丝哥皱下眉头,回答:“不希罕她。”
“她妈昨天找到咱家来,对咱家可满意了,我看小娥她妈象是来相亲的。”
“您怎么跟她妈搭线的?”
“上街碰见了,就跟我来了,你们下乡那天,我和她妈妈认识的。她妈妈倒是个嘴巧的人。”
华丝哥冷笑一下,问:“咱家有钱吗?”
“九头鸟”一愣,“有没有钱,你还用问妈,不就是你爸每月发的那俩钱吗?!”
“她家可有钱。”华丝哥的面上露出讥笑神气,“找这么个媳妇回来,您满意吗?”
“她太低了,再长高一头,还能凑和。”
“钱能垫高人的个头。”
“嘴也太利了,这样的人娶进门来,咱家怕是养不住她。”
“那您就不要和她家来往,免得给你儿子惹事。”
“这我知道,可是在农村生活,得有个人帮你洗洗拆拆的,万一扎根……你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啊。”
华丝哥淡淡地笑笑,一面挑透着苹果,一面很有把握地答道:“我不会打光棍的,做咱们华家的媳妇,必须是......一面灯塔。”
“九头鸟”瞧着儿子,疑窦满腹地问:“灯塔?你是想娶个结实媳妇?”
妹妹在厕所里叫起来:“妈,妈,没纸了,拿纸来。”
“九头鸟”骂骂咧咧地走出去。
华丝哥站起身,拉熄日光灯,立到窗前,呆望着吴英舒做事儿。他不知怎么一想,眼泪涌出眼眶,一颗颗地掉落到窗台上,无声无息地散开去。他没有擦掉它,任凭它流个痛快。不管怎么说,他——华丝哥是从心里爱着吴英舒的啊。
他已经决定去寻找他的“灯塔”,可在出发之前,他却无法自控泪水,他需要用眼泪向他的意中人告别。
对面,吴家的人灯熄灭啦。
华丝哥没有拉拢窗帘,摸黑歪倒在床上,冥想一阵,苦思一番,觉得身上有些凉气了,他拧亮台灯,披上大衣,坐到写字台前,细心地、非常谨慎地取出玻璃板下面的“喜鹊嬉梅”,捧在手上,看了又看,吻了又吻,而后,把它叠起来,从中一撕两半,抓着送到灶房的火炉上去,但没等纸烧着,他又一把将它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