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思想主旨(上)
(2009-09-17 16: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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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学派思想主旨法后王周公孔子隆礼文化 |
分类: 学术论文 |
荀子的思想属于儒家,现在似乎是不用多说的问题。但实际上,对于荀子思想主旨的认识,历史上却有过不同的争论,直到现在,由于种种原因,人们的认识还有很大、很多的分歧。
我们前面已经说到,荀子不仅传习儒家学说,守“孔子家学”等儒家“正学”,而且连他的弟子韩非在说到“儒家八派”的时候,也将“孙氏之儒”[1]列在其中。学术界公认,所谓“孙氏之儒”,指的就是荀子。在《汉书·艺文志》中,《孙卿子》乃是被列入“儒家类”的,显然,无论战国时期还是汉代的学者,都是没有任何疑问地以荀子属于儒家的。
实际上,唐朝以前的学者大都如此。唐朝,大学者韩愈以儒家道统传人自居,不仅“原”儒家道统,而且按照自己的理解,一味地褒扬孟子而贬抑荀子,他说:“考其辞,时若不醇粹,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抑犹在轲、雄之间乎?”以为其说在孟子、扬雄之间,要削去“荀氏之不合者”以“附于圣人之籍”,从而给荀子以“大醇而小疵”的评价。[2]在总体上,他仍然认为荀子的思想属于儒家。
中唐以后,情况有了很大的反转,宋代的理学家们尊奉子思、孟子学说,以思、孟为儒学正统,说孟子死后“千载无真儒”,视荀子为儒家异端,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攻击。北宋著名理学家程颐则认为荀子的思想主张“悖圣人者也”[3]、“极偏驳”[4],在他看来,“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5],认为荀子的主张尤其是人性学说,与儒家的精神不符。南宋时期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则以荀子为法家,他说:“荀卿则全是申、韩,观《成相》一篇可见。他见当时庸君暗主战斗不息,愤闷恻怛,深欲提耳而诲之,故作此篇。然其要,卒归于明法制、执赏罚而已。”[6]在人性方面,朱熹甚至说:“不须理会荀卿且理会孟子,性善渠分明,不识道理。”[7]
宋代以来,尤其是明清两代,许多学者都认为荀子思想有浓厚的法家气息,或直接以荀子思想属于法家。围绕与法家的关系,出现了许多的名目,比如,有人认为荀子是继承了儒家的法家,有的是荀子是从儒家蜕化出来的法家,有的说荀子是儒表法里的人物,有的说他是法家的老师,培养了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
宋代以后,对荀子思想的学派属性,人们的看法大要归于这几类:一是认为荀子的思想属于儒家;二是认为荀子的思想虽然属于儒家,但兼收并蓄了其他各家的思想;三是他的思想基本属于法家。
在荀子的著作中,他明确自报“家门”,而以儒家自居,他属于儒家自应无疑。在《劝学》篇中,荀子说:“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荀子认为学习最重要的是接近良师益友,从而才能更好地隆礼,他希望人要上好其人,下能隆礼,原先王,本仁义,不做所谓的“陋儒”、“散儒”。
在《非相》篇中,荀子主张言要“合先王”,“顺礼义”,在这样的基础上,其人还能够做到“好言”、“乐言”,这就是一位“诚士”,所以,真正的君子不仅“法先王,顺礼义”,还要“於言无厌”,这才不是一位“腐儒”。据《儒效》篇记载,秦昭王曾经问荀子说:“儒无益於人之国?”荀子极力进行分辨,论证儒者“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他还说:“势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
除了“陋儒”、“散儒”、“腐儒”等概念,荀子还提到了“大儒”、“雅儒”、“俗儒”、“贱儒”等概念。这表明,荀子作为儒学中人,对有关儒家思想及其与社会治理的关系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的思考。在《儒效》篇中,他将人们分为四种,即“俗人”、“俗儒”、“雅儒”、“大儒”,分别论述他们对于治国安民的作用,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人主用俗人则万乘之国亡,用俗儒则万乘之国存,用雅儒则千乘之国安,用大儒则百里之地久而后三年,天下为一,诸侯为臣;用万乘之国举错而定,一朝而伯。”据《大略》篇记,荀子认为有的话属于“家言邪说之所以恶儒者”,他认为:“是非疑则度之以远事,验之以近物,参之以平心,流言止焉,恶言死焉。”荀子的儒家本位立场可谓昭昭然也。
除了上述所言,《荀子》中有关的记载还有很多。比如《富国》篇中说:“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而功,撞钟击鼓而和”,“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又如《王霸》篇中说:“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在《礼论》篇中还说:“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在儒、墨两家学说并称为“显学”之际,荀子的儒家立场可谓旗帜鲜明。
在《荀子》一书中,荀子反复称扬孔子、子弓,以作为自己的师承。“子弓”就是孔子弟子“仲弓”。[8]在《非相》篇中说:“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周公短;仲尼长,子弓短。”他将孔子、子弓,与儒家圣王尧、舜以及文王、周公同论。在《非十二子》篇中说:“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弓为兹厚於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荀子遍“非”各家,而独称仲尼、子弓。在《儒效》篇中说:“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这里,荀子将仲尼、子弓称为“大儒”。
我们前面说到,他的弟子韩非将其作为“儒家八派”之一,更是荀子儒家本位立场的重要旁证。据《韩非子·显学》篇说,虽然孔子、墨子去世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但都以儒家传人自居,“皆自谓真孔、墨”。显然,“孙氏之儒”同样也以自己传承了孔子的学说。荀子虽然批评包括子思、孟子、子张、子夏、子游等人,却推尊仲尼、子弓,恰恰印证了韩非子的说法。韩非是荀子的学生,他所言及荀子为儒学中人,不可不信。
在荀子的思想体系中,除了“性伪论”之外,还有一个概念非常引人瞩目,那就是他的“法后王”。
春秋战国时期,儒家乃至其他不少学者都常常谈及“先王”,而荀子独独创立了“后王”这一概念。在《荀子》一书中,他并没有对“后王”的概念明确加以界定,从而使得后人进行了种种推测。
显然,了解荀子所说的“后王”何指十分重要,它直接关系到对荀子思想的认识,进而影响到对他的整个思想体系的评价。但是,对于这一问题,真可谓异说纷呈。有人认为指“近时之王”或“当今之王”;有人认为指周文王、周武王;有人认为是指周公;有人认为指相对于开创之王的守成之主;有人认为并不特指某个现实人物,只是荀子构想的一个理想人格;还有的认为是指“先王”、“百王”序列中的后者;还有人认为是指孔子。
我们认为,荀子倡导所法的“后王”,很可能是暗指周公;他所说的“法后王”很可能就是“法周公”。这在《荀子》各篇的论述中都可以看到踪迹。
《不苟》篇中说:
故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於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
在这里,荀子所讲的是一个“操术”的问题,他希望政治的治理要效法“王道”,但要去繁就简,因为他认为“操弥约而事弥大”。有人曾说,智者的简单,并非因为贫乏或缺少内容,而是繁华过后的一种觉醒,是一种去繁就简的境界。荀子所希望的这种“简单”不是对“繁华”的否定,他是以“一人”而推“千万人”,以“天地始”而推知“今日”,以“百王”而推“后王”。
须知道,荀子所说的“今日”既然相对于“天地始”而言,应当不一定就是具体的“荀子之时”,它可以泛指自己看到的时代。
有不少学者被荀子所说的“今”给迷惑了。有人找不到“后王”所指,便认为这是荀子构想出来的人物,并非实有其人,因为《荀子·君道》篇中说:“欲脩政美俗,则莫若求其人。彼或蓄积而得之者不世绝。彼其人者,生乎今之世而志乎古之道。”所以有据而人认为,“彼其人”是“生乎今之世”的,周文武离荀子时代已有数百年之久,怎能是指文、武、周公?
其实,“生乎今之世”、“志乎古之道”之类的说法是春秋时期的常用语,孔子本人就常常用到这类表述,一般都是作为假设之辞出现的。例如《孔子家语·五仪》篇记孔子说:“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礼记·中庸》记孔子说:“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都是如此。所谓“今之世”不一定是言语者本人之世,而是言语者假定的具有某种行为方式的人所处的时代。所以,荀子所说的 “彼其人”不一定生活在荀子的时代,他是说这个人生活在自己的时代却尊奉古代的圣道。
《非相》篇中说:
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於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
荀子在这里同样提到了“今日”,而这里的“今日”则与“千岁”对举。自古以来,圣王很多,那么,效法圣王,如何落实?荀子认为,时间既久,文息节绝,上古圣王之迹却具体地体现在“后王”身上。
在荀子看来,“后王”乃是现今天下人之“君”,相对而言,“上古”时期的“先王”就好比他人之君,今人不可“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谁是“后王”?谁是今人之君?值得注意的是,荀子提出了“以近知远”的概念,他却没有说“以今知远”,这证明我们前面所说荀子所言不是“荀子之时”的推断是正确的。
荀子所言的“近”到底在什么时候,这是“后王”何指的关键。很明显,它不会早到周朝以前。那么,它会不会是指东周以后各王,也应该不是。即使“后王”的时代再后,也应当是指所谓的“相对于开创之王的守成之主”。看来,人们将目光聚焦在殷末周初的思路是对的。
《非相》篇中的句子也透露出一些端倪。在表述中,荀子以“千岁”与“今日”、“亿万”与“一二”、“上世”与“周道”、“周道”与“其人”,两两对言,这种句型组合结构,显然不是强调其间的“一种反差”,也不是言其时间跨度之大或者数量悬殊之多,而是强调二者之间的联系。意思是“亿万”集中于“一二”、“上世”集中于“周道”、“周道”集中于“其人”。因为如果强调所谓“反差”,则“上世”就不会包括“殷道”,这显然与早期儒家的文化观不相符合。
孔子认为三代文化是相互“损益”的关系,荀子的说法与孔子思想一致。当孔子的弟子子张向孔子请教可否推知十世的情况时,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9]周代的礼制包含了夏、殷二代,是对前世内核的继承,其所变更者,是不切实的部分,是经过实践检验必须扬弃的东西。这种“损益”是继承基础上的“损益”,属于“批判地继承”的范畴。经过“损益”,它更加符合时代。与孔子一样,荀子的着眼点同样也是“周道”。
既然“上世”集中于“周道” 、“周道”集中于“其人”,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代表了“周道”的人,他自然不是一般的人,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充任这一身份。值得注意的是,在“欲知周道,则审其人”的后面,荀子还说了一句 “所贵君子”,这里说到“君子”十分重要,它有助于分辨这位代表了“周道”的人。《礼记·礼运》中记有孔子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 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明确被孔子称为“君子”。如此,“周道”的代表不是文、武,就应该属于周公。
《儒效》篇中荀子说:“言道德之求,不二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王制》篇中荀子说:“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既然循“道”应不过夏、商、周三代,而周道又继承了夏道、殷商之道,那么,所“法”的“后王”应即周道中人,而最能够代表周道,奠定了周代礼乐文明基础的乃是周公。由此,我们不能不想到孔子的话,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0]孔子又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11]孔子还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12]联想到荀子自称师承孔子,我们不能不认为,孔子的这些话简直就是荀子言语的注脚。
《荀子》中的《正名》篇,开篇即说到:“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之加於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远方异俗之乡则因之而为通。”这里所说的是后王“成名”的基本原则。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十分重要,这位“后王”不是一般的“王”,他是定“刑名”、“爵名”、“文名”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公。
周公曾经作“九刑”、定爵等、制礼乐,这在荀子时代乃是普遍知晓的事实。《左传》文公十八年曰:“先君周公制《周礼》曰……作《誓命》曰……在《九刑》不忘。”关于周公作《九刑》,不仅早期史书明确记载,而且可以与《逸周书》的《尝麦》相互印证发明,它与周公制礼作乐一样,应当属于确凿的事实。[13]
周人的礼制虽然主要继承了殷人,但又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变。据研究,殷周谥法便有不同,其中最明显的差别就是周人只取“文”、“武”等美称,并无祭日干支,称为文王、武王,以后到西周时期,谥名逐渐加多,谥法就正式形成了。[14]《周书序》说:“周公肇制文王之谥义,以垂于后,作《谥法》。”爵等也是如此。《逸周书》中有“爵以明等极”[15]的说法,孔晁注曰:“极,中也。贵贱之等,尊卑之中也。”此即《逸周书·月令》所说:“乃命大史次诸侯之列”。公、侯、伯、子、男的排列次序,正表明它是标志周代诸侯贵贱尊卑的爵秩等列。《左传》昭公十三年载郑子产说:“昔天子班贡,轻重以列,列尊贡重,周制也。卑而贡重者,甸服也。郑伯男也,而使从公侯之贡,惧弗给也。”“列”就是诸侯的等列。“列尊贡重”,就是爵位越尊贵,贡赋越重。“卑而贡重者,甸服也”,此甸字通圻,指的是王之内。荀子所说“爵名从周”,其制订者最有可能的就是周公。
在《正名》篇中,荀子阐述后王“成名”的原则。《国语》注曰:“成,定也。”刘念亲曰:“成名,定名也。”杨倞注:文名,谓节文威仪。礼,周之仪礼。《礼记·明堂位》中载:“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于成王。”《尚书大传》记载周公事迹说,“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周礼是周公所作。
《荀子》的《成相》中也说:“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复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这一则材料更加明确无误地证明了“后王”乃是周公。荀子所言的“后王”所处的世道为“至治之极”,此世非周公之时莫属。其中说“复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正是荀子“非十二子”的原因,荀子说:“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荀子认为无论摒弃百家之说,还是上法舜、禹,下法仲尼、子弓,都是为了找回“圣王之迹”。这里的“圣王”也是指制礼作乐、“次序”“周之官政”[16]的周公。
【未完待续】
【选自杨朝明:《〈荀子〉通说》,见杨朝明:《国学新读本·〈荀子〉》,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