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第14卷(七)
遇合
【原文】
七曰:凡遇,合也。时不合,必待合而後行。故比翼之鸟死乎木,比目之鱼死乎海。孔子周流海内,再干世主,如齐至卫,所见八十馀君。委质为弟子者三千人,达徒七十人。七十人者,万乘之主得一人用可为师,不为无人。以此游,仅至於鲁司寇。此天子之所以时绝也,诸侯之所以大乱也。乱则愚者之多幸也,幸则必不胜其任矣。任久不胜,则幸反为祸。其幸大者,其祸亦大,非祸独及己也。故君子不处幸,不为苟,必审诸己然後任,任然後动。凡能听说者,必达乎论议者也。世主之能识论议者寡,所遇恶得不苟?凡能听音者,必达於五声。人之能知五声者寡,所善恶得不苟?客有以吹籁见越王者,羽、角、宫、徵、商不缪,越王不善;为野音,而反善之。说之道亦有如此者也。人有为人妻者,人告其父母曰:“嫁不必生也,衣器之物,可外藏之,以备不生。”其父母以为然,於是令其女常外藏。姑妐知之,曰:“为我妇而有外心,不可畜。”因出之。妇之父母以谓为己谋者,以为忠,终身善之,亦不知所以然矣。宗庙之灭,天下之失,亦由此矣。故曰:遇合也无常,说适然也。若人之於色也,无不知说美者,而美者未必遇也。故嫫母执乎黄帝,黄帝曰:“厉女德而弗忘,与女正而弗衰,虽恶奚伤?”若人之於滋味,无不说甘脆,而甘脆未必受也。文王嗜昌蒲菹,孔子闻而服之,缩頞而食之。三年,然後胜之。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说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说亦有若此者。陈有恶人焉,曰敦洽雠麋,椎颡广颜,色如漆赭,垂眼临鼻,长肘而盭。陈侯见而甚说之,外使治其国,内使制其身。楚合诸侯,陈侯病,不能往,使敦洽雠麋往谢焉。楚王怪其名而先见之,客有进状。有恶其名言有恶状。楚王怒,合大夫而告之,曰:“陈侯不知其不可使,是不知也;知而使之,是侮也。侮且不智,不可不攻也。”兴师伐陈,三月然後丧。恶足以骇人,言足以丧国,而友之足於陈侯而无上也,至於亡而友不衰。夫不宜遇而遇者,则必废。宜遇而不遇者,此国之所以乱、世之所以衰也。天下之民,其苦愁劳务从此生。凡举人之本,太上以志,其次以事,其次以功。三者弗能,国必残亡,群孽大至,身必死殃,年得至七十、九十犹尚幸。贤圣之後,反而孽民,是以贼其身,岂能独哉?
【译文】
凡是受到赏识,一定是因为有合适的时机。时机不合适,一定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然后再行动。所以,比翼鸟死在树上,比目鱼死在海里。孔子周游天下,两次向当世君主谋求官职,到过齐国卫国,谒见过八十多个君主。献上见面礼给他当学生前有三千人,其中成绩卓著的学生有七十人。这七十个人,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君主得到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他当成老师,这不能说没有人才。然而孔子带领这些人周游,做官仅仅做到鲁国的司寇。不任用圣人,这就是周天子之所以应时灭绝的原因,这就是诸侯之所以大乱的原因。混乱,那么愚昧的人就多被侥幸任用。侥幸任用,那就必定不能胜任了。长期不能胜任,那么侥幸反而成为祸害。越侥幸的,祸害也就越大,并不是祸害偏偏让自己赶上。所以君子不存侥幸心理,不做苟且之事,一定慎重考虑自己的能力然后再担当职务,担当职务然后再行动。凡是能听从劝说的人一定是通晓议论的人。世上的君主能识别议论的人很少,他们所赏识的人怎能不是苟且求荣的呢?凡是能欣赏音乐的人,一定通晓五音。人能懂五音的很少,他们所喜欢的怎能不是鄙俗之音?
宾客中有个凭吹箫谒见越主的人,羽、角、宫、徽、商五音吹得一点儿不走调,越王却认为不好,吹奏鄙野之音,越王反而认为很好。
劝说人的事也有象这种情形的。有个给人家当妻子的人,有人告诉她的父母说:“出嫁以后不一定生孩子,衣服器具等物品,可以拿到外边藏起来,以便防备不生孩子被休弃。”她的父母认为这人说得对,于是就让女儿经常把财物拿到外也藏起来。公婆知道了这事,说,“当我们的媳妇却有外心,不可以留着她。”于是就休弃了她。这个女子的父母把女儿被休的事告诉了给自己出主意的人,认为这个人对自己忠减,终身与他交好,最终也不知道女儿被体弃的原因,宗庙的毁灭,天下的丧失,也是由于这样的原因。
所以说,受到君主赏识是不固定的,被人喜欢也是偶然的。就象人们对于女色一样,没有不知道喜欢长得漂亮的,可是长得漂亮的未必能遇上。所以嫫母受到黄帝的亲厚,黄帝说:“修养你的品德,不要停止,付与你内宫之政,不疏远你,虽然长得丑陋又有什么妨碍?”就象人们对于滋味一样,没有人不喜欢又甜又脆的东西,可是又甜又脆的东西有的人未必受用。周文王爱吃菖蒲作的腌莱,孔子听丁,皱着眉才吃下去。过了三年,才吃习惯。有个有狐臭的人,他的父母、兄弟,妻子、朋友,没有人能跟他在一起居住。他自己感到很痛苦,就住在海上。海上有喜欢他的臭味的人,日夜跟随着他不能离开。
喜欢人也有象这种情形的。陈国有个丑陋的人,叫救敦洽雠麋,尖顶宽额,面色黑红,眼睛下垂,接近鼻子,胳膊很长,大腿向两侧弯曲。陈侯看到了,很喜欢他,在宫外让他治理国家,在宫内让他管理自己饮食起居。楚国盟会诸侯,陈侯有病,不能前往,派敦洽雠麋去向楚国道歉。楚王对他的名字感到奇怪,就先接见了他。他进去了,相貌又丑陋,说话又粗野。楚王很生气,召来大夫们,告诉他们说:“陈侯不知道这个人不可以派遣,这就是不明智,知道这个人不可以派遣却还要派遣他,这就是轻慢。轻慢而且不明智,不可不攻打他。”于是发兵攻打陈国,过了三个月之后灭掉了陈国。丑陋足以惊吓别人,言论足以丧失国家,可是陈侯却对他喜爱到极点,没有人能超过他了,直到亡国,喜爱的程度都不减弱。
不应该受赏识却受到赏识的,那就一定会被废弃。应该受赏识却没有受到赏识的,这就是国家之所以混乱、世道之所以衰微的原因。天下的百姓,他们的愁苦劳碌就由此产生出来了。
大凡举荐人的根本,最上等的是凭道德,其次是凭事业,其次是凭功绩。这三种凡不能举荐上来,国家一定会残破灭亡,各种灾祸就会一齐到来,自身一定会遭殃,能活到七十岁九十岁,就是侥幸的了。圣贤的后代,反而给人民带来危害,因此残害到自身,岂只是独自受危害呢?连人民也要跟着受害啊!
注解:遇合
七曰:
凡遇,合也。时○句下当叠一“时”字。不合,必待合而后行。故比翼之鸟死
乎木,比目之鱼死乎海。孔子周流海内,再干世主,如齐至卫,所见八十余
君,委质为弟子者三千人,达徒七十人。七十人者,万乘之主得一人用可为
师,不为无人。以此游仅至于鲁司寇,仅犹裁也。孔子有圣德,不见大用,裁至于司寇
也。此天子之所以时绝也,诸侯之所以大乱也。言不知圣人,不能用之,所以绝、所以
乱也。乱则愚者之多幸也,幸则必不胜其任矣。多幸爱不肖之人而宠用之,故不胜其任。
任久不胜,则幸反为祸。其幸大者,其祸亦大,非祸独及己也。故君子不处
幸,不为苟,处,居也。不为苟易邀于俗、取容说也。必审诸己然后任,任然后动。任
则处德,动则量力。
凡能听说者,必达乎论议者也。世主之能识论议者寡,所遇恶得不苟?
恶,安也。凡能听音者,必达于五声。达,通也。人之能知五声者寡,所善恶得不
苟?○旧校云:“‘善’一作‘喜’。”客有以吹籁见越王者,羽、角、宫、徵、商
不缪,籁,二孔龠也。不缪,五声无失。越王不善;为野音,而反善之。野,鄙也。说
之道亦有如此者也。说贤人而不用,言不肖而归之,故曰“亦有如此者”也。人有为人妻
者,人告其父母曰:“嫁不必生也。不必生,谓终死。衣器之物,可外藏之,以
备不生。”其父母以为然,于是令其女常外藏。藏私财于外也。姑妐知之曰:“为
我妇而有外心,○《释名》:“俗或谓舅曰章,又曰妐。”旧校云:“‘外心’一作‘异心’。”
不可畜。因出之。以为盗窃,犯七出,故出之也。妇之父母以谓为己说者以为忠,终
身善之,亦不知所以然矣。不知其女之所以见出由此也。宗庙之灭,天下之失,亦
由此矣。亦由此不理者,故宗庙灭没,以失其天下也。故曰遇合也无常。说,适然也。
若人之于色也,无不知说美者,而美者未必遇也。故嫫母执乎黄帝,黄帝说之。
黄帝曰:“厉女德而弗忘,与女正而弗衰,虽恶奚伤?”恶,丑也。奚,何也。”
言敕厉女以妇德而不忘失,付与女以内正而不衰疏,故曰虽丑何伤,明说恶也。○“厉”旧作“属”,
案“属”与下“付与”意复,观注以敕为训,则当作“厉”字,因形近而讹,今并注俱改正。若人
之于滋味,无不说甘脆,而甘脆未必受也。文王嗜昌蒲菹,昌本之菹。孔子
闻而服之,缩頞而食之,三年然后胜之。胜,服。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
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苦,伤也。海上人有说其臭者,昼夜
随之而弗能去。去,离也。说亦有若此者。
陈有恶人焉,曰敦洽雠麋,椎颡广颜,色如漆赭,○“糜”旧作“麋”。案李
善注左太冲《魏都赋》、刘孝标《辩命论》并作“麋”,《御览》三百八十二同,《初学记》作“眉”,
与“麋”同,今定作“麋”。“椎”旧本作“雄”,校云“一作‘推’”。案《魏都赋》注作“椎”,
今从之。《广韵》作“狭颡广额,颜色如漆”,今“漆赭”旧本作“浃赬”,校云“一作‘沬赭’”。
“沬”或“柒”字之误,“柒”即“漆”字,《辩命论》注作“漆赭”,今从之。《初学记》作“色
如漆”,无“赭”字。垂眼临鼻,○旧校云:“‘眼’一作‘发’。”长肘而盭。盭,盭也。
○“盭”即“戾”字,不当训胝。案《选》注引正文作“盭股”,今脱“股”字,误为“胝”入注中,
而又误增二字也。陈侯见而甚说之,○《选》注引高诱曰“丑而有德也”,今本缺。下注“丑
恶无德”,正相反。外使治其国,内使制其身。制陈侯身。楚合诸侯,陈侯病,不能
往,使敦洽雠麋往谢焉。楚王怪其名而先见之,○旧校云:“‘怪’一作‘知’。”
客有进状有恶其名言有恶状。楚王怒,合大夫而告之,合,会。曰:“陈侯不
知其不可使,是不知也;不知,无所知也。知而使之,是侮也。侮,慢。侮且不智,
不可不攻也。”兴师伐陈,三月然后丧。丧,灭之也。恶足以骇人,言足以丧国,
雠麋貌恶足以惊人,其言足以亡国也。而友之足于陈侯而无上也,至于亡而友不衰。友
爱敦洽雠麋无有出上者也。楚怒而伐之,以至于灭,而爱之不衰废也。夫不宜遇而遇者,则必
废。若敦洽雠麋,丑恶无德,不宜见遇而反见遇,如此者不必久,故曰“必废”也。宜遇而不遇
者,此国之所以乱,世之所以衰也。贤者至道,宜一遇明世,佐时理物,不遇之,故国不
治,所以乱也。世不知贤不肖,所以衰也。天下之民,其苦愁劳务从此生。从此宜遇而不
遇也。凡举人之本,太上以志,其次以事,其次以功。举,用也。志,德也。三者
弗能,国必残亡,群孽大至,身必死殃,年得至七十、九十犹尚幸。所遇不当,
而无此三者,身必死殃也。得至七十、九十者,乃大幸耳。贤圣之后,反而孽民,是以贼其
身,○旧校云:“‘贼’一作‘残’。”岂能独哉?陈,舜之苗胤也,故曰“贤圣之后”也。孽,
病也。所遇不当,为楚所灭,以残其身也,并病具民,故曰“岂能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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