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第21卷(下)
爱类
【原文】
五曰:仁於他物,不仁於人。不得为仁。不仁於他物,独仁於人,犹若为仁。仁也者。仁乎其类者也。故仁人之於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神农之教曰:
“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绩,所以见致民利也。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故也。人主有能以民为务者,则天下归之矣。王也者,非必坚甲利兵选卒练士也,非必隳人之城郭杀人之士民也。上世之王者众矣,而事皆不同,其当世之急,忧民之利,除民之害同。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闻大王将攻宋,信有之乎?”王曰:“然。”墨子曰:
“必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义,则曷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已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请令公输般试攻之,臣请试守之。”於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不能入。故荆辍不攻宋。墨子能以术御荆免宋之难者,此之谓也。圣王通士,不出於利民者无有。昔上古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名曰“鸿水”。禹於是疏河决江,为彭蠡之障,干东土,所活者千八百国。此禹之功也。勤劳为民,无苦乎禹者矣。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惠子曰:“今有人於此,欲必击其爱子之头,石可以代之--”匡章曰:“公取之代乎?其不与?”“施取代之。子头,所重也;石,所轻也。击其所轻以免其所重,岂不可哉!”匡章曰:“齐王之所以用兵而不休,攻击人而不止者,其故何也?”惠子曰:“大者可以王,其次可以霸也。今可以王齐王而寿黔首之命,免民之死,是以石代爱子头也,何为不为?”
民,寒则欲火,暑则欲冰,燥则欲湿,湿则欲燥。寒暑燥湿相反,其於利民一也。利民岂一道哉!当其时而已矣。
【译文】
对其他物类仁爱,对人却不仁爱,不能算是仁,对其他物类不仁爱,只是对人仁爱,仍然算是仁。所谓仁,就是对自己的同类仁爱。所以仁德的人对于百姓,只要可以使他们得利,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去做的。
神农的教令说:“男子如果有人正当成年却不种田,那么天下就会有人因此而挨饿,女子如果有人正当成年却不缉麻,那么天下就会有人因此而受冻。”所以神农自己亲自种田,妻子亲自缉麻,以此表示要为百姓谋利。贤人不嫌海内路途遥远,时来时往于君主的朝廷,并不是以此谋求私利,而是要努力为百姓谋利的缘故。国君如有能努力为百姓谋利益,那么天下就会归附他了。统一天下,并不一定要靠坚利的武器铠甲和经过挑选的精兵猛士,不一定非要毁坏人家的城郭杀戮人家的臣民。上古统一天下的人很多,他们的情形都不相同,但他们承担社会的急难,关心百姓的利益,消除百姓的祸害,这是相同的。
公输般制作高大的云梯,想用来进攻宋国。墨子听说这件事,从鲁国出发步行到楚国去。他撕了衣裳裹脚,日夜不停地走,一直走了十天十夜才到达郢都。墨子拜见楚王,说:“我是北方的鄙野之人,听说大王想进攻宋国,确实有这回事吗?”楚王说;“有,”墨子说:“您是认为一定能得到宋国才进攻它呢,还是即使得不到宋国并且要落下不义的名声仍要进攻它呢?”楚王说:“如果一定不能得到宋国而且有不义的名声,那么为什么还进攻它?”墨子说:“您说得很好。我认为您一定不能得到宋国。”楚王说,“公输般是天下最有名的巧匠,已经制作出进攻宋国的器械了。”墨子说:“请您让公输般试着攻一攻,我来试着守一守。”于是公输般设置攻宋的器械,墨子设置守宋的设备。公输般多次进
攻,墨于多次把他打遇,公输般不能攻人城中,所以楚国不再进攻宋国。所谓墨子能够设法抵御楚国而解救宋国的危难,说的就是这件事。
圣明的君主和通达的士人,言行不出自为民谋利的人是没有的。上古时代,龙门山尚未开凿,吕粱山尚来打通,黄河从孟门山漫过,大水泛滥横流,不管丘陵、沃野、平原、高山,全都淹没,人们把它叫做“鸿水”。于是禹疏通黄河,导引长江,筑起彭蠡泽的堤防,使东方洪水消退,拯救的国家有一千八百多个。这是禹的功绩啊!为百姓辛苦操劳,没有比得上禹的了。
匡章对意子说;“您的学说主张废弃尊位,现在却尊齐王为王,为什么言行如此矛盾昵?”惠子说:“假如有这样一个人,迫不得已,一定得击打自己的爱子之头,而爱子之头又可以用石头代替——”匡章接过来说:“您是拿石头代替呢,还是不这样做呢?”惠子说:“我是要拿石头来代替爱子之头的。爱子之头是重要的,石头是轻贱的,击打轻贱之物使重要之物避免受害,为什么不可以呢?”匡章又问:“齐王用兵不休,攻战不止,是什么缘故呢?”惠子说:“因为这样做功效大的话可以称王天下,次一等也可以称霸诸侯。现在可以用尊齐王为王的方法使齐王罢兵,使百姓得以寿终,免于死亡,这正是用石头代替受子之头啊!为什么不去做呢?”百姓寒冷了就希望得到火,炎热了就希望得到冰,干燥了就希望潮湿些,潮湿了就希望干燥些。寒冷与炎热、干燥与潮湿互相对立,但它们在利于百姓方面是一样的。为民谋利岂止一种办法呢?只不过要适合时宜罢了。
贵卒
【原文】
六曰:力贵突,智贵卒。得之同则速为上,胜之同则湿为下。所为贵骥者,为其一日千里也;旬日取之,与驽骀同。所为贵镞矢者,为其应声而至;终日而至,则与无至同。吴起谓荆王曰:“荆所有馀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馀,臣不得而为也。”於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荆王死,贵人皆来。尸在堂上,贵人相与射吴起。吴起号呼曰:“吾示子吾用兵也。”拔矢而走,伏尸插矢而疾言曰:“群臣乱王!”吴起死矣,且荆国之法,丽兵於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吴起之智可谓捷矣。齐襄公即位,憎公孙无知,收其禄。无知不说,杀襄公。公子纠走鲁,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国杀无知,未有君,公子纠与公子小白皆归,俱至,争先入公家。管仲扞弓射公子小白,中钩。鲍叔御公子小白僵。管子以为小白死,告公子纠曰:“安之,公孙小白已死矣!”
鲍叔因疾驱先入,故公子小白得以为君。鲍叔之智应射而令公子小白僵也,其智若镞矢也。周武君使人刺伶悝於东周。伶悝僵,令其子速哭曰:“以谁刺我父也?”
刺者闻,以为死也。周以为不信,因厚罪之。赵氏攻中山。中山之人多力者曰吾丘窎。衣铁甲操铁杖以战,而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以车投车,以人投人也。几至将所而後死。
【译文】
用力贵在突发,用智贵在敏捷。同样获得一物,速度快的为优,同样哉畦对手,拖延久的为劣。人们看重骐骥,是因为它能日行千里,如果走上十天才能到达,就与劣马相同了。人们看重利箭,是因为它能应声而至;如果整整一天才能到达,就跟没有达到目标结果相同了。
吴起对楚王说:“楚国有余的是土地,不足的是百姓。现在您想用本就不足的百姓作战来增加本就有余的土地,我是无法办到的。”于是下令显贵们迁居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显贵们都深以为苦。楚王死了,显贵们都回到京城。楚王尸体停在堂上,显贵们共同射吴起。吴起高喊着说。“我让你们看看我怎样用兵!”拔下箭跑到堂上,趴在楚王尸体上,一面把箭插于王尸,一面大声说道:“臣子们作乱射王尸!”吴起虽说死了,而楚国的法律,武器碰到君王身体的都要处以重罪,连及三族。吴起用智可算是敏捷。
齐襄公即位,厌恶公孙无知,收回了他的禄位。无知很不高兴,杀死了襄公。公子纠投奔到鲁国,公子小白出逃到莒国。不久国内杀死了无知,齐国没有君主。公子纠与公子小白都动身回国,二人同时到达国内,争先入主朝廷。管仲开弓射公子小白,射中了衣带钩。鲍叔牙让公子小白仰面倒下去。管仲以为小白死了,告诉公子纠说;“从从容容地走吧,公子小白已经死了。”鲍叔牙乘机赶车快跑,首先进入朝廷,所以公子小白得以做国君。鲍叔牙机智地对付管仲射来的箭让公子小白仰面倒下,他用起智来象箭一样快啊!
周武君派人刹东周刺杀伶悝。伶悝仰面倒下,让他的儿子赶快装哭,边哭边说;“这是谁刺杀了我的父亲啊?”行刺的人听到哭声,以为伶悝已经死了。周武君认为刺客的话不诚实,于是重重地治了他的罪。
赵国进攻中山。中山国有个力士叫吾丘鸩,穿着铁甲,拿着铁杖作战。打到什么,什么就被打碎,冲向哪里,哪里就被冲垮。举起车来投击敌方的战车,举起人来投击敌方的将士。尽管几乎打到赵军主帅所在之处,也还是被杀死了
注解:爱类
五曰:
仁于他物,不仁于人,不得为仁。不仁于他物,独仁于人,犹若为仁。
仁也者,仁乎其类者也。故仁人之于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便,利也。
行,为也。神农之教曰:神农,炎帝也。“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
当其丁壮之年,故不耕植,则谷不丰,故有受其饥者也。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
其寒矣。”《诗》云:“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衣服不供,有受其寒者。○旧本作,“不绩其
麻布也”,误,案当全引《诗》文,今补正。故身亲耕,妻亲织,身,神农之身也。所以见
致民利也。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要,徼
也。以民为务故也。以利民为务。人主有能以民为务者,则天下归之矣。王也者,
非必坚甲利兵选卒练士也,非必隳人之城郭杀人之士民也。上世之王者众矣,
而事皆不同,其当世之急、忧民之利、除民之害同。同,等也。
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公输,鲁般之号也。在楚为楚王设攻宋之具也。墨子
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郢,楚都也。见荆王
曰:“臣,北方之鄙人也,鄙,小也。闻大王将攻宋,信有之乎?”王曰:“然。”
墨子曰:“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犹,尚也。王曰:
“必不得宋,○旧校云:“‘必’一作‘既’。”且有不义,则曷为攻之?”墨子曰:
“甚善。臣以宋必不可得。”臣以为攻宋必不可得也。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
工也,已为攻宋之械矣。”械,器也。墨子曰:“请令公输般试攻之,臣请试
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公输般九攻之,○旧本此
句无“公输般”三字,今据《御览》三百二十所引补。墨子九却之,不能入。入犹下也。故
荆辍不攻宋。墨子能以术御荆免宋之难者,此之谓也。
圣王通士不出于利民者无有。言皆欲利民也。昔上古龙门未开,吕梁未发,
龙门,河之阨,在左冯翊夏阳之北。吕梁,在彭城吕县,大石在水中,禹决而通之,号曰吕梁。发,
通也。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昔龙门、吕梁未通,河水稸积,其深乃出于孟门山(原为“清门
山”,误,据乾隆本改正)之上。大溢逆流,无有涯畔也。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
灭之,灭,没也。名曰鸿水。鸿,大也。禹于是疏河决江,为彭蠡之障,彭蠡泽在豫
章。障,防也。○《黄氏日抄》云:“此于地里不合。”卢云:“此‘为彭蠡之障’不必承上为文,
且亦不必连下‘干东土’也。”干东土,所活者千八百国,干,燥也。禹致群臣于会稽,执
玉帛者万国,此曰千八百者,但谓被水灾之国耳。言使民得居燥土不溺死,故曰活之也。此禹之功
也。功,治水之功也。勤劳为民,无苦乎禹者矣。事功曰劳。其治水,凿龙门,辟伊阙,
决江疏河,其勤苦无如禹者也。
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去尊,弃尊位也。
今王事齐王,居其尊位,谓惠子言行何其到逆相违背也。○古“倒”字皆作“到”。惠子曰:“今
有人于此,欲必击其爱子之头,石可以代之。爱子,所爱之子也。舍爱子头而击石也,
故曰石可以代子也。匡章曰(以上三字疑衍)公取之代乎?其不与?言公取石以代子头乎?
其不与邪?施取代之。子头所重也,石所轻也,击其所轻以免其所重,岂不可
哉?”言其可也。○施,惠子名。此段乃惠子语。匡章曰:“齐王之所以用兵而不休,
攻击人而不止者,其故何也?”为何等故也。惠子曰:“大者可以王,其次可以
霸也。今可以王齐王而寿黔首之命,免民之死,是以石代爱子头也,何为不
为?”言何为不用兵也。民寒则欲火,暑则欲冰,燥则欲湿,湿则欲燥。寒暑燥
湿相反,其于利民一也。利民岂一道哉?当其时而已矣。冬寒欲温,夏暑欲凉,故
曰“当其时而已矣”。
贵卒
六曰:
力贵突,智贵卒。○音仓卒之卒。得之同则速为上,胜之同则湿为下。湿犹
迟,久之也。○案:《荀子·修身》篇“卑湿重迟”,作“湿”字为是,音他合切。所为贵骥者,
为其一日千里也,贵其疾也。旬日取之,与驽骀同。十日为旬。驽骀十日亦至千里,故
曰“与驽骀同”也。所为贵镞矢者,为其应声而至,镞矢轻利也。小曰镞矢,大曰篇矢。
终日而至,则与无至同。射三百步,终一日乃至,是为与无所至同也。○旧校云“‘无至’
一作‘无矢’。”
吴起谓荆王曰:“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
足益所有余,臣不得而为也。”臣无所得为君计耳。于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
皆甚苦之。贵人,贵臣也。皆不欲往实广虚之地,苦病之也。荆王死,贵人皆来。尸在堂
上,贵人相与射吴起。吴起号呼曰:“吾示子吾用兵也。”拔矢而走,伏尸
插矢而疾言曰:“群臣乱王!”吴起死矣。吴起拔人所射之矢以插王尸,因言曰群臣谓
王为乱而射王尸,欲令群臣被诛,以自为报也。且荆国之法,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
逮三族。吴起之智可谓捷矣。捷,疾也。言发谋以报其仇之速疾也。
齐襄公即位,憎公孙无知,收其禄。齐襄公,庄公购之孙,僖公禄父之子诸儿也。
公孙无知,僖公之弟夷仲年之子,故曰孙,于襄公为从弟。无知不说,杀襄公。公子纠走鲁,
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国杀无知,未有君。公孙无知自立为君,故国人杀之,未有其君也。
公子纠与公子小白皆归,俱至,争先入公家。公家,公之朝也。管仲扞弓射公子
小白,中钩。钩,带钩也。鲍叔御公子小白僵。御犹使也。僵犹偃也。管子以为小白
死,告公子纠曰:“安之,公子小白已死矣。”鲍叔因疾驱先入,故公子小
白得以为君。鲍叔之智应射而令公子小白僵也,其智若镞矢也。镞矢,言其捷疾
也。
周武君使人刺伶悝于东周。伶悝僵,周武君,西周之君。伶悝,东周之臣也。僵,
毙也。○案:此“僵”与上小白佯死之“僵”一也,上训偃,此不当又训毙,似当删去。令其子速
哭曰:“以谁刺我父也?”刺者闻,以为死也。刺者闻伶悝已死,因报西周武君曰伶
悝已死矣。周以为不信,因厚罪之。罪所使刺伶悝者也。
赵氏攻中山。中山之人多力者曰吾丘■,○吾丘即虞丘,《汉书》“吾丘寿王”,
《说苑》作“虞丘”。“■”当即“■”之或体,《集韵》音戎用切,从“穴”得声,未必然也。孙
云“《御览》三百十三、又三百五十六并作‘鸠’。”衣铁甲、操铁杖以战,而所击无不
碎,所冲无不陷,以车投车,以人投人也,几至将所而后死。将,赵氏之将也。
近至其将所然后死,言吾丘■力有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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